第四十七章 逃难(1 / 2)

陆长生 隐螈 0 字 2021-12-15

 “其实谁倒戈了、谁反水了,我都不在乎。随他的便。”麒麟很想这样说。可妖怪的世界里,个个都耳目聪明。一言既出,整条街上的多米诺骨牌都会轰隆隆倒下去,决溃的蚁穴也会一股脑拍在她身上。若是她脆弱如人,还能保住一世清名;如她这般长生不死,怕是余生只有受辱的份了。</p>

名声真的是名声吗?她想。名声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岂不是大大的解脱。人类的七情六欲什么时候染到妖怪身上了?坏习气。</p>

这么多年四神兽和四凶相安无事,少不了麒麟在其中调剂。如今拉他们各自入伙,呵,少不了被误以为是保皇党。可保那玉帝有什么意思啊?王母娘娘也是个空壳。这么些年饥荒闹下来,妖怪们早散了,天庭能调得动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连一贯坚定保皇的老君都想要背着炼丹炉跑路了。</p>

这又如何?不影响她搞革命。往前想想,看着华夏大地星火燎原的时候她自己还觉着“革命”二字无比烫嘴,现在也不大讲这两个字,以“早称王”为耻,只是缄默地怀着信念做事。当把诸事处理停当、只呆呆地等着陆贺成回来的时候,麒麟终于在自己的异象空间里坐定,开始思考这事的初衷。</p>

初衷么,也许是听小鹦鹉讲着陆贺成在牢中拉倒了一个铁床开始的。那铁床原是用来停尸,女娲绑她上去,怕是要标榜陆贺成已是个死人。</p>

导火索必是饕餮的死。那时候算是她自己在场——好歹远远地预料到了。但她随身的好运只够带陆贺成出来,饕餮本来可以趁机跑掉,可她不知怎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上去挑衅穷其一行——四凶原本个个实力旗鼓相当,但饕餮吃人的食物吃了多年,供奉也日渐减少,自然弱于其他三个。被其余三凶剿杀后,她的肉身的确灭了,可那黏糊糊的、不断吞噬的灵体还在,小赵说陆贺成曾试着跟她的灵体谈过一谈。灵体不太认得她了——这也难怪,灵体很难有肉体的记忆。如果她还记着陆贺成,说明陆贺成没干什么好事。不记得就很对了,陆贺成总是干一些没什么用的事情去帮助别人,最后还总是自己办了自己。想到这里,麒麟微微一笑。</p>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借刀杀人,借一把又一把的刀,杀一个又一个的人。饕餮是被女娲借四凶的刀杀死的,这一点她麒麟清楚,陆贺成也清楚。但只有她还记得,陆贺成早已把这件事忘了。</p>

“记得”本身就是一个堪称恐怖的概念。我记得而别人都忘了:这对私密的记忆是好事,而对公共的记忆却是灭顶之灾。最后一个,最后一个记得不公正的人,是被没收了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推着沉重的圆石,直到灵肉分家。</p>

麒麟出没处,必有祥瑞。这句话中的“祥瑞”实际上是清醒的决定和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现实——权力。她能够轻易折断阴谋和阳谋,只是因为她手握权力。有权而不滥用,惊醒、强大又公平,就是祥瑞,就是神物。麒麟不以这些为荣,也不以为耻,只是在荣与耻之间灰色的地带里谦卑地过活。谦卑——一个再好不过的词,但总像皇帝的新衣,穿在身上的时候谁都见不着。多好啊,麒麟想着,就是为了让谁都看不见的。</p>

她是一个隐身的人。</p>

小赵问过她:这场革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斗争?</p>

“这是一场少数派之间的战争。只不过一个为了统治,”麒麟微微一笑,“一个为了自由地统治。”</p>

也许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但那又如何?统治是不需要理由的;统治是出于天性:人类的天性和妖怪的天性,这是他们不多的共同点之一。为了统治而统治,麒麟想着,很康德。</p>

各类主义和社会秩序之间没有必然的关联。宇宙的本源是混乱,规则从不曾是常识。究其根底,道德主义和功利主义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唬人的幌子。麒麟又想。</p>

今天难得没有人来打扰她。就像很多漫长的闭关里,灵体独自穿过黑暗的雨云、在半空飘荡的时候;冰雹穿过层层冷雾砸在她身上。她的肉体走过结霜的草地,茸似的白霜附着在暗绿的草叶上,把草叶衬得无比坚硬。她带火的四蹄踏过霜草,留下两行圆形的蹄印,印上是燎焦的草尖。</p>

闭关是脆弱的;无与伦比的脆弱助长了她的冷漠之心。不带一丝感情地审视异象中的种种:阴云密布的天空,冰霜覆盖的草地,和一片黑海。她越不过那片海——灵体和肉体都不曾过去。腾云驾雾也不灵光,滔天的巨浪能把一切冲至碎灭,留下不可修复的印痕。</p>

有人说她的冷漠是不可想象的——的确,冷漠本就是不可想象的东西。没有人,她想道,能够面对冷漠的冲击。正想着,一声巨响自异想世界之外传来。她闻声而动,立在海边巉岩上的身体在青雾中逐渐消失,化为人形,衣袂翩翩地缓缓落在异象之外的一行妖怪面前。</p>

“公所为何事?”麒麟说。她面前站的,正是托塔天王李靖。他一身武行披挂,头顶歪了一个翅子的金翅乌宝冠,宝塔在左手掌上金光粼粼地立着,滑稽又威风。他身后跟着一架金轿,轿子前后由两匹无精打采的天马驮着,四角挂下四只金质的风铃,不随风和颠簸而有韵律地渐次轻轻摇摆着,铃声悦耳。两侧窗上绣着金线红地的龙凤和牡丹,一缕金流苏垂在窗外,随着天马的喘息轻微晃动着。</p>

李靖刚要开口,身后金轿的帐幔突然掀了开来,王母从轿中探出凤冠和冠下的脑袋,转着调子,捏着嗓子,慢吞吞说:“是为避难。借宫寓一用!”</p>

“为何?”麒麟问。</p>

“为避难。”王母皱了下眉,凤冠的金流苏也轻轻颤了一颤。</p>

“我是说,”麒麟露出玩味的神情,“为何我要同意呢?”</p>

“你!”李靖终于得着了开口的机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