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道:“这便是‘身外身’吗?”
行者笑:“你还有点见识。”
“如此,我是真要死了。”
“你还有点眼色。”
“我死之前,可否满足我的心愿?”
“什么心愿?”
道人道:“求求你,让我教你罢。”
行者笑:“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你那筋斗云真的不快。”
“所以也飞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世间原有更快者。”
“果然是俺老孙的棒子?”
“也不是你那棒子。”
“那是什么?”
“是我。”
“是你?”
“是我。”
行者便拄着棒子,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万千行者也随之发笑,在树林里聒噪起来。
道人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比俺老孙还张狂些哩。”
“却是‘妻子不疑’。”
“何谓‘妻子不疑’?”
“‘物理论’也。”
“何谓‘物理论’?”
“其实不值一提。”
“那你还提?”
道人笑:“引子而已。”
“说来。”
“我欲教你的便是‘物理’。”
“教来。”
“道人有一面镜子。”
“那有什么稀奇?猪也有一面。”
“道人时常映照,也梳青丝,也正衣冠。那镜子尤其有些好处,道人甚是喜爱,遂与他取个名字,叫做‘相映’。”
“想来是个宝贝。”
“是路边捡的。”
“说重点。”
“道人颇爱云游,却又不好随身携带,忽一日远游归来去照镜子,却不免生出些迷惑来。你道怎地?”
“怎地?”
“那镜中人却不是道人了。”
“是谁?”
“道人也是这么问的。”
“问谁?”
“问镜中人。”
“你个八戒!”
“怎么是八戒?”
“八戒便是呆子。那镜中人是你的影子,你叫它,它能应你?”
“你怎知道不能?”
“你个八戒!”
“又是呆子?”
“是猪。定是你云游太久,长久不照镜子,所以忘了自家的长相。”
“其实不是。”
“不是怎地?”
“是那镜子长久无人擦拭,上面积下了许多尘埃。等道人擦干净了,也就看清楚了,那镜中人似乎真的就是道人。”
“你个八戒!”
“又是猪?”
“是猪头。”
“道人却又迷惑了。”
“你又迷惑什么?”
“原来道人擦拭镜子的时候,发现镜中人也在擦哩。”
“又有什么稀奇?那镜中人原是你的影子,自然是你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道人本以为自己是最快的。”
“都说了你太狂妄。”
“可是镜中人竟然跟道人一样快。”
“都说了镜中人是你的影子。”
“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想可矣。老和尚也尝与俺开解,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便不必想哩。”
“不接受!”
“不接受,去死可矣。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但只在这里装疯卖傻,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让俺老孙可怜你吗?”
“道人在镜子面前想了三天三夜。”
“苦也,苦也。”
“苦也,苦也。”道人突然抱紧了头颅,叫嚷道:“这便如何是好,谁能告诉我,这便如何是好?”
行者道:“你该不会是在问镜中人吧?”
“你怎知道?”
“救命啊!”
“救命啊!跟道人一样,他也想了三天三夜。”
行者同情道:“可他不会说话,根本无法回应你。”
“所以道人便在镜子面前坐了下来,这一坐却不是三天,也不是三夜,这一坐便是三百年。”
行者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道人便也不再说话,抬起头仰望遥远的夜空,恍惚陷入了更遥远的回忆。
行者问:“你就没有坐出点毛病来?”
“什么毛病?”
“比如坐得久了,会不会腰膝酸软,手足无力?老和尚便是如此。”
“道人却没腰疼,只是饿些。”
“那也不算什么,老孙当年饿得更加厉害。”
“那是可能的,毕竟你饿得更久些。你又太懒,老是窝在洞里不愿出来,道人却时常走动,好去跟草木说话,跟花儿聊天,顺便还找些吃的。”
“你真的可以去死了。”那一圈行者同时握紧了棒子。
“可道人还是想不通。”
“你真的可以去死了。”那一圈行者同时扬起了棒子。
“可是道人没有想通的事,那镜中人却想通了。”
行者便停下手来。
行者问:“他终于说话了?”
“他说:‘最快的是我’。”
“他说最快的是你?”
“是‘我’。”
“不可能。”
“怎不可能?”
“影子怎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