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入冬有些时日了,风总是恹恹地刮着。

一个摊子立在郊外的林子边上,立在天高地远万木萧索里。

七八个陶碗分成两堆叠放在一张矮桌上,桌旁地上铺着几层厚厚的麻布,麻布另一侧有几条枯木错杂地垒在一起,就快要燃尽了。一个村妇过来想要收拾那些陶碗,正巧瞧见那火势微弱,赶忙折了回去,突然落入一个土坑,弯下身子不见了踪影。只是过了一会儿,那村妇便又小跑了回来,一手抓着两根燃着的柴火,另一边胳膊则挟着一些枯树枝。她将燃着的添进火中,然后跪坐在地上麻利地掰着枯树枝,先是把一些也放了进去,而剩下的也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火堆旁边。掰好了树枝,她起身将矮桌上的碗摞起来,一并抱着走进一间十分矮小的土坯房。

高高的束发黑冠嵌着一块质感温润的翡翠,略有些灰白的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乱,象牙白的直裾长袍上纹满了玄色云纹,那玉带更是十分素雅,华贵而不夺目,衣衽为素白色,一个这般打扮的肥胖男子从树林中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晃着步子走了出来,头冠的缨绳没进他脖子里,身上的华服也在他系好以后紧紧的裹在身上。

他是无为县的县尉,名叫王田,说是县尉,实际他原本是个地主。太平岁月里,小户人家总是越来越穷,开始卖家什器物,后来再不行就卖牲口,还是没饭吃就卖地,没牲口没地之后这日子自然是没法过了,于是只能卖身给地主做附庸的佃户。后来黄巾贼人造反,衰微的朝廷无力镇压叛乱,不仅不像以往那样对组织私兵和打造武器十分苛刻,反倒求着地方势力组织武装力量来进行地方保卫,于是除了有官职的地方官,那些很多手里本来就有许多佃户的大户也纷纷组织起自己的私兵,王田便是这样的大户。他家从爷爷辈起在太平岁月里不断地累积田地和佃户,几乎涉足了无为县附近所有的村庄,等到借着为朝廷平叛的名头搞军队时,王田更是把无为县所有的田地和农民变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于是他自封了个县尉。县长是个病怏怏的老儒生,识时务地向太守递与书信说王田平叛有功,举荐了他,任书下来以后,王田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县尉,倒是和县长相安无事。

这处摊子便是王田的,不过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卖的也不是他大碗大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十几碗的茶水。所有的农民都变成了王田的部曲,可人总要吃粮食,地也不能荒着,于是王田让他们建起来许多坞堡城墙住在里边,平日大多是在田地耕作。有几户因为打仗落下残疾不能劳作的,王田便令人在田地周围筑起一些土坯房,教那几户就近支起摊子煮些鱼汤给附近田地里的劳作的私兵喝。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王田有副好心肠,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有头脑的主儿。手里掌握着县城外边所有的人口和田地,自己又是县里负责城防治安的县尉,而周遭近些年都十分太平,王田也没有对外用武割据一方的心思,消遣舒服惯了,把自己手里的东西经营运作起来反倒成了乐子。他将手下大部分精壮男子放在农作上,而其余的在打渔、织布、砍柴等各处也各有各的工作,这摊子上煮的鱼便是那些成色不好,不好卖出去的,由负责传送东西的孩童送来。给耕作的人喝鱼汤既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也不是为了改善生活,秋冬时他们衣衫凉薄,身子里也没有什么油水,在外劳作时倒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刚一停下休息时,往往有些身子吃不消的,一下给冻出病来甚至冻死,而在这摊子上喝些热鱼汤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那王田整日里胡吃海喝,自然是不屑于喝鱼汤的,他是带了几大包茶叶过来的。茶叶这东西还是他有次去县长府上商讨郡里征调钱粮的事时,那几个县府的老头就着大碗不停地喝这玩意,他也尝了尝,只觉得苦涩,但平日里酒肉吃多了,他却觉得既醒酒又刮油,于是也叫人种下了不少。他一连独占了这摊子几天,整日喝这用茶叶,葱,姜,蒜和盐煮出来的茶水,喝喝排排整个人倒是轻松舒坦了不少。

王田整理好衣饰,跨着步子径直朝旁边有麻布的这张矮桌走了过来,等他准备坐下时,突然发现身上的长袍又变得皱巴巴的。他两撇眉毛也顺着整个面部拧在了一起,笨拙地蜷了一下身子,用力将缠在肚子上的衣服扯平,然后小心翼翼地直接坐在地上,顺势用胳膊撑着半躺了下去。

初冬的阳光虽不猛烈,但在这天气晴好的正午也能给这略有些萧条的空旷郭外增几分暖气,它们自然也毫不遮掩地倾盖在王田身上。王田依旧慵懒地支着身子,偶尔往火中添两条树枝,他眯着眼睛打量自己远处的田地和坞堡,也看身下那些从旁边矮桌那扯来的许多麻布,看行军灶那里堆放着的跛脚男人捡来的枯树枝以及在坑下忙活的女人把给他煮茶叶的火吹得很旺。又是一碗茶汤下肚,经过几天的灌泄,王田想起肉来没了原先的油腻,反倒有些儿时对油腻的渴望。

王田砸吧着嘴想起大块猪肉的滋味来,随即又想到那用那白花花的大米饭酿出来的酒来,又想到他的小妾们,想起小曲和舞蹈,想起那些前几日还让他感到厌烦,掏空他身体的东西来,想着想着看这鱼汤和村妇也有了几分滋味。是啊,这都几天了?有七天了吧,不过,这才七天,恐怕还要些日子要在这里砸吧嘴了。王田感到些不安和烦恼,索性两腿一登,枕住胳膊大躺了下去。

村妇又一次端着一碗冒着白气的茶水过来,替掉矮桌上已经有些凉了的那碗,她偷偷看了一眼王田,王田酣睡着,一半的身子已经躺在了地上。她不明白为什么王田要跑到郭外来受这个罪,脑中闪过几个猜测,见王田突然翻了个身子,也没敢再想,端着有些微凉的那碗茶水跑开了。

王田辗转几下,忽地坐了起来,把还没离开多远的村妇惊吓得脸色一白。他跪坐起来,却又伏下身躯,屏气凝息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几口气的功夫,又是忽地蹿了起来,一顿拉扯,整好衣袍,束紧玉带,拍了拍头发,扶了扶帽子,继而小跑到道路中间恭恭敬敬地站好。

终于来了,王田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也期盼早些结束这昼夜不休地等待,更是做足了准备。他聚着目光盯看远处,心里却想起了那晚和县长大人做的计较。

“此事不仅会危及我王某一人,也关系到无为县上千条人命,还望孔县长能指点一二。”王田一碗茶水进肚,搁下碗来就直明来意。

“王县尉,那伙山贼掳掠财物伤人性命已经不是一两年了,老夫也数次直言过此事,如今闯下这等祸事,除你王县尉外,责堪旁贷者还有何人?何故关系那多人命?”孔县长吃了一口茶,愤愤地说道。

“那伙山贼原本很多都是这无为县的农户,你教我去剿平,是叫我自个去?我的部曲原本也都是这本地的农户,一旦调遣平贼,如若消息走漏,扑个空倒还罢,叛逃死伤许多又该如何?更有甚者可能害我一族,孔县长,牲口还有疯癫时,您老以为那些人是诚心甘我驱使?还不是因为我可以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要是妨碍到他们衣食,甚至是性命,他们哪里还会把我放在眼里?”王田边说边起身,在屋子里快步转了几圈,见孔县长颔首不语,又跪坐下来补充道:“再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到根本还不是一个‘利’字?那群贼人平日里也是挑一些商旅下手,除了伤过些护卫的性命,哪有枉害无辜之事?其他更是与无为县秋毫无犯,若不是出了这种事情,剿贼也师出无名啊!”

被他这样一说,孔县长思索几番,倒也觉得如是。

“如今师出有名了,你何不与部下说明这般利害,即刻动身将贼人拿下?主动出击总好过坐以待毙吧?”

“您老有所不知,我得知此事后便立刻召集人手随那些家仆寻仇,可赶到时,几百人的寨子竟然空无一人,想必也是知晓了些情况,倾巢逃去了。事发不过几个时辰,我教会骑马的从四周分别追看,竟也发现不了踪迹。”王田端起碗来便喝,却发现早已空了,仆人都被遣开,自然不能续茶,他只得将碗轻轻放下,“该知道曹孟德屠徐州之事吧?”

“那王县尉有何打算?”孔县长知觉这事自己考虑不周,也意识到这笔账算来算去恐怕真要算在整个县的头上,赶忙殷切地问道。

“我当然有打算,今夜和您老计较一二,若是没个好法子,某只能携些家私,带上家眷和几个可靠的奴仆远走他乡。”王田一脸无赖,“要是不为了条活路,我也不能放下这些田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