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岭南风物(1 / 2)

打工时代 叶思淮 0 字 2022-01-03

 “打工”一词,不知始于何时,源自何地,反正在贺云峰的家乡,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然而某一天,这个明显不是土生土长的词语突然之间就如星火燎原般,一夜之间风靡神州大地。

贺云峰记得小时候,每年秋收完毕,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冬季,除了生产队要组织一部分劳动力去给国家挖河铺路之外,其他的人便很少有什么事可做。尤其是天气晴暖的日子里,街头村尾,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到处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袄,笼着双手背靠墙根晒太阳的人群。大家谈天说地,畅所欲言,奇闻异事家长里短,古今兴亡时政报道,无一不是闲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消磨了半天的时光。直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家里的女人把饭做好,让孩子来喊吃饭了,众人这才慢慢散去。

其实,数千年来,不论外面的世道如何风云变幻,盛世辉煌也好,乱世烽烟也罢,这里的人们却一直沿袭着这样的生活方式,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婚丧嫁娶,送往迎来,安心地守着小小的村落,生老病死,繁衍生息。

进入九十年代之后,情形略微有了些变化。到了农闲的时候,首先是一些心思活泛的年轻人待不住了,开始尝试着离开家乡,去附近一些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找点活干,既不用在家无所事事,也能挣点钱补贴农用,顺带着还可以开开眼界。

但那时极少有人会单枪匹马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以同村或血缘关系为纽带,呼朋引伴,携亲带友,结队而行。所从事的工作,也无非就是去建筑工地,煤井矿山,或者港口码头,铁道仓库,干些不需要什么技术的力气活。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远在南海之滨的广东珠江三角洲地区经济开始腾飞,一骑绝尘,吸引了农村大量富余劳动力,因此迅速成为全国无数年轻人心目中向往的“天堂”,——据说那里高楼林立,遍地黄金,连在大街上扫个地,随随便便一年都能挣回来几头牛钱。可惜的是,千里遥远,深圳,东莞,这些名字恍如只存在于传说当中。

但是自从1996年9月1日京九铁路全线开通运营之后,人们陡然发现,所谓“天堂”与人间被架起了一道桥梁,只需要一张车票,再经过一个昼夜的颠簸之后,一个无比新奇而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便豁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于是,数以万计的农村青年犹如扑火的飞蛾一般,扛起装满行李的蛇皮袋子,告别父母妻儿,离开世代耕耘的土地,纷纷南下,梦想着凭借双手为自己开创一个美好的未来。

东莞,位于中国广东省南部,珠江口东岸,东江下游的珠三角地区。相传因为它地处广州东面(今东南面)及盛产水草(莞草),所以得名。

先秦时期,东莞属百越之地。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心犹未足,“因南征百越之君”,派屠睢率领五十万大军继续向南开疆辟土,凿灵渠,修驿道,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历时三年征战,最终统一了岭南地区,随后设为桂林、象、南海三郡,而东莞属于南海郡番禺县地。

东汉顺帝分番禺设立增城县,东莞归于当时增城治下。东晋咸和六年(公元331年),东莞立县,初名宝安,唐朝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更名东莞,县治置于涌(今莞城街道)。公元1839年,即清道光十九年,两广总督林则徐在东莞虎门销烟,从而拉开了中国近代史的序幕。

历史的车轮继续滚滚向前,古老的中国在历经百年沧桑之后,开始进入一个崭新的伟大的时代。改革开放的号角率先在这里吹响,东莞及它的近邻——深圳,一起成为整个中国飞速发展的象征,赢得了举世瞩目。

1998年12月28曰,农历十一月初十。

对于当时正在日新月异发展着的东莞来说,这只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但是对于贺云峰一行来说,这一天却注定要铭记终生。

大概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一辆呼啸而来的列车逐渐放慢了速度,缓缓驶进站台。

透过打开的玻璃车窗往里望去,每节车厢的过道里都站满了风尘仆仆的人群,几乎所有人都携带着沉重的行李,或拎或拖,或背或扛,争先恐后地向列车门口靠近。

车速越来越慢,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喧哗,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车门打开,以便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就在这时,列车却陡然垂死挣扎般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摩肩接踵的人们在这狭小的空间本就被挤得左摇右晃,竭尽全力才勉强保持住平衡,猝不及防被这一闪,全都身不由己地一个趔趄,齐齐朝前方扑了过去。

当然,大家不必担心会摔倒,因为到处都是身体筑就的“铜墙铁壁”。不过,如此密集的人群,磕磕碰碰自然是难免的,顿时,呵斥声,吵闹声,哭喊声,叫骂声,立刻像炸了锅一样嗡嗡作响。

人们哄笑着推搡着,一个个气喘吁吁满脸热汗,拼命地往前挤。

“噗……!“深沉而悠长的叹息过后,跋山涉水千里飞驰的列车终于抵达终点,此刻,它仿佛也已经精疲力尽,彻底停了下来。

守候在门旁的列车员们动作娴熟地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咣当”一声放下脚踏板,然后敏捷地跳下列车,再回过头来招呼车上的乘客下车。

平静的站台霎时人声鼎沸,疲惫不堪的人们顾不上歇口气,一边满怀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这个他们以后将安身立命的陌生的异乡,一边迈着匆匆的脚步,潮水般向出站口涌去。

“大家都跟上,千万别走散了!”贺云峰神态紧张,不断地招呼着几个同伴。

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万一分开了,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一只手提着盛放着衣物的背包,另一只手紧攥着装着棉被的蛇皮袋子,把它扛在肩头,像是顶着一座小山。同时还要瞻前顾后,既得防着在前面领路的红旗不见了踪影,又要盯着金宝和丁阳,惟恐他们落下。

临来的前一夜,母亲为他收拾行李,非得把给他哥贺云岭新做的一件棉袄拿出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穿在身上。虽然贺云峰早就听说广东这边的气候与北方大不相同,一年四季都不会太冷,但不忍违逆母亲的好意,最后还是穿上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明明已经寒冬腊月,这里的温度居然还这么高。

刚一下车,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头上是白花花的太阳,路旁是明艳艳的花朵。举目四顾,到处绿树浓荫,蜂飞蝶舞。

除了他们这帮刚下车的北方来客外,人们全都穿着清凉的轻衫薄裤,甚至短袖拖鞋。

恍如回到炎炎盛夏。

贺云峰感觉自己就像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豆大的汗珠不停“滋滋”往外冒,贴身的衣物早已浸透,潮湿而黏\腻,非常地不舒服。更可恨的是,汗水还渗入他的眼睛,又辣又疼,眼前雾气蒸腾,视线一片模糊,可他偏偏又腾不出手去擦拭。

耳朵里全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得人头晕脑胀。不过,让贺云峰感到稀奇的是,走在路上,各种方言纷至沓来,天南地北,不一而足。有些勉强听得懂,有些却咿哩啊啦,不知所云,当然,听到最多的,还是夹杂着不同口音的蹩脚的普通话。

喧闹的火车站门口,乱七八糟停放着各种车辆。刚一出站,迎面便围上来一大群人,他们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上面写着什么“樟木头”,“黄江”,“大朗”……还有贺云峰曾经听说过的“塘厦”和“清溪”,不停地卖力地吆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