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清风、江流,白鹭、芦苇、杨柳。</p>
一人、一舟、一钓钩，半醒、半寐、半鱼篓。</p>
“呵——”</p>
一个冗长的哈欠有些拖泥带水，恣意地端弄下自己的身体却还是无法自在，像是在找自己该在的位置，未几，平静下来。</p>
舟在江心，人坐在舟沿，看着水中波光，入了神，涣散了眼神。蓑衣芒鞋，丝毫掩埋不了英俊的面庞，只不过青年模样，却有了岁月渲染的沧桑。</p>
江湖上消失已久的纵横家，如今的传人，苏林。原来他来到了这片江湖。</p>
此刻，思绪似乎又飘回了三年前。</p>
骊山，林中。</p>
“师父，我习纵道横道十年了，为何还是无法掌握纵横之道？”</p>
苏林跪在一白发须眉的老者前，十分恭敬，眼中虔诚，如朝圣一般。</p>
“何为纵道？何为横道？”</p>
老者声如钟磬，让苏林瞬间一惊。但也不乱，毕竟浸淫多年。</p>
“或合众弱以攻一强，此为纵；或事一强以攻诸弱，此为横。”</p>
“嗯，不错，你纵道如今已算大成，横道亦不输纵道，可纵横之间，你却无法找到那个交点，那交点便是这纵横道。”</p>
老者便是纵横家当今之主，鬼星子，鬼谷子之后。</p>
“师父，我也知晓，可这交点实在难以体会到，这三个月来，我尝试了各种方法，仍未得真意。”</p>
“哈哈哈——有趣、有趣啊！”</p>
鬼星子看了苏林半晌，忽放声大笑起来，倒让苏林摸不着头脑。</p>
“师父，你这是笑什么啊？”</p>
“没什么、没什么，呵呵，你如今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再如何练也是枉然，来，接着这个。”</p>
鬼星子翻手之间，出现了一方棋盘。在苏林由惊喜转而诧异的眼光中，棋盘缓缓飘到他手上。</p>
“师父，这？”</p>
“好了，纵横之道，都在这棋盘之上，你出去吧。”</p>
鬼星子挥袖间，苏林已在洞外，刚到嘴边的话硬是没有说出来。低头看着手中的棋盘，眼中有欣喜却又迷惑，倒也不急，也不再打扰师父清修，独自下山去了。</p>
是日，苏林照常在研习围棋之道，连日来倒是棋艺见长，但纵横之道却是停步不前，心中正是烦躁。</p>
“算卦了，可知前生五百年，能断后世三百年，不准不要钱——”</p>
突然的人声传来，倒是让苏林一惊，此间山林常年人迹罕至，是他与师父避世修行之处，此刻居然有人到此，听着居然是江湖术士。</p>
苏林回首去看，只见来人一身粗布麻衣，却是干净整洁，竟也是一少年人，一脸高深莫测，倒是稀奇。</p>
那人却也是看到了他，两人四目对俱是一惊。</p>
“阁下可是阴阳家之人？”</p>
苏林警觉地问道。</p>
“正是，在下算无遗，未请教？”</p>
来人闻言倒未再惊，却仿佛确信了什么。</p>
“苏林，纵横家。”</p>
苏林言简意赅，自是干脆。</p>
算无遗又是一番打量，倒也没有再看出什么，</p>
“居然是纵横家！山路崎岖，行久力竭，可否请在下坐下一叙？”</p>
算无遗瞥见桌上一盘棋局，扯起嘴角，虽这般问着，却不待他回答便已移步上前。</p>
苏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只是淡淡点头。</p>
“汩汩——”</p>
桌上，茶壶口冒着如纱如绫的水汽，似乎幻化出了世间百态。</p>
算无遗看着棋盘上的残局，细细端详，眼神中有些许狂热。</p>
“你好棋道？”</p>
苏林开口。</p>
“略知一二，可否赐教？”</p>
“请！”</p>
“请！”</p>
当时，二人终是年少，对诸子百家之事也未能有所把握，不自然的便对上了。或许，两者都是当世少有的奇才，见面总是伴随着火花。</p>
棋盘，卧于桌上，自是一方天地。其上黑白分明，却也不简单，虽知黑白，仍难辨是非对错。无数能人志士穷极一生，却也难掌控，天外有天，终会布局无计。</p>
“哗哗——”</p>
上钩的鱼打断了苏林的思绪，眼神稍凝，手腕微动，又是一条大鱼。随意甩手，鱼脱开钓钩，顺势就飞进了鱼篓。</p>
正值寒冬，这鱼，最是肥美，尤其江中之鱼，滑腻软糯，非常可口。江上，忽然下起了雪，一粒粒、一片片飘转回旋，混入江水，找回它本来的面目。</p>
钓钩又回到江里，没有饵。苏林右手轻轻律动，须臾停下。身体却似百年不动山石，孤寂永恒。</p>
“你来了。”</p>
苏林忽然开口，轻描淡写。头也不回，仿佛是和一位老朋友打着招呼。</p>
“来了。”</p>
船在江心，不知何时，空荡荡的船艄已出现一人来。凌风而立，空中飘雪却进不了他的身，粗布麻衣，却是一身方外之气。手持一幡，上书四个大字：上体天心。</p>
“上次一别，你功力更上一层楼了。”</p>
“你又何尝不是？这江里之鱼，莫不沉于水底，不愿受这寒冻。你却以自身功力，将这江水升温，再以你纵横之道，使暗流涡旋，鱼自然上钩。一切全凭一手解决，天纵地横，只在你一手之间，看来你已经谙熟纵横之道。”</p>
苏林没有回头，手中的鱼竿似与天地融于一体。律动，如天心在跳动，掌握天地之机。纵横，当真是纵横。</p>
“我今日如此，皆是你当日算好了的吧？阴阳家，算无遗！当真算无遗！”</p>
“你真的这么认为？”</p>
算无遗亦是没有动，白幡却在动。雪花飘落，江上无痕，许多事都没有在世间留下明显的痕迹，无法察觉。</p>
“起码现在你功力更胜从前，阴阳之道，莫不其中。阵法无双，算计无对。当年，你这幡上书：预测天机。如今却是上体天心，这其中的区别我还是明白的。你的阴阳之道如今亦是大道在握。”</p>
苏林从开始到现在都未曾回头，却好像比亲眼看到的还清楚。再看算无遗，竟也没看苏林，眼睛只是遥遥看着天际。</p>
“当初，我师父为我算了一卦，代价是生命。”</p>
算无遗轻轻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p>
“若要窥得阴阳之道，我需以一人相助，贵人在西，一路向西。后，一年多，我遇到了你。一局对弈，我想你我都有所领悟。”</p>
“确实，我从你阴阳之中，悟通了纵横。”</p>
“纵横之中，我也参透了阴阳。”</p>
“但你我胜负未分。”</p>
“哗哗——”</p>
苏林右手再动，又是一条鱼飞入鱼篓，让篓中的沉寂一会儿的鱼又骚动起来。</p>
“结束后，与我喝一杯，这鱼……很不错。”</p>
“你这是要我待会手下留情，用这些贿赂我？”</p>
算无遗似笑非笑。</p>
“你不会！”</p>
苏林熟练的收着鱼钩,与往常一样，按部就班。今日似乎一成不变，他，还是渔夫。</p>
江上波澜，不知何时，起了缕缕涟漪。船在两人说话间，已经漂到了不远的一个水湾——一面平静湖里。</p>
苏林起身，也看向了天际，雪花此刻如梨花遇春风怒放，随风飘荡，已看不清两人面容。</p>
“请！”</p>
“请！”</p>
终于，时隔三年，这一战终于来了。</p>
苏林伸出手，算无遗也伸出手。两人同时出手，苏林手指如飞花穿叶，算无遗手掌似苍鹰袭天。动静之间，平静的湖面上升起了一块巨大的棋盘。盘面纵横刻线十分清晰，高湖面十丈，稳稳当当，好不见波光流转，如一块水晶一般，宛如天成。</p>
如此奇异之景，当真是惊世骇俗，可惜大雪茫茫，谁也不会来到这里。</p>
二人凌空而起，各自悬停在棋盘一边。</p>
“当初我执白先手，此次你执白。”</p>
苏林先开口，当年事，历历在目。</p>
“你还记得，那就我执白！”</p>
算无遗对上苏林的目光，嘴角微不可查间扬起，苏林避开他的眼神，负手看着棋盘。</p>
“哈哈——”</p>
算无遗忽然大笑一声，两人之间，棋盘之上，自成一方天地。雪花一时都避开这里，落在湖里，不见踪迹。</p>
“那我走这里。”</p>
算无遗右手虚握，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颗白子，缓缓落于棋盘之上。仔细一看，白棋竟也是这水凝成。其中白色之物却是空中飘舞的雪花，只不过飘在了这棋子中。居然没有化在这水中，看不出其中道理。</p>
“那我就走这里。”</p>
苏林手指划了个圈，他面前出现了一颗黑子，手指一弹，棋子便飞到棋盘上。黑子也是水聚成，黑色之物乃是一条乌鱼，仍在其中在不停游弋。</p>
两颗水棋子落于水棋盘上，却仿之间有了隔阂，没有一点要融合的意思。无形之物却行有形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只怕谁都不会相信。</p>
两子落定，场面瞬息变幻。算无遗眼神一凝，又是一枚白子出手，苏林也未迟疑，手指立弹，也是一枚黑子出手。一时两人你来我往，已经下了十数手。</p>
两人看似在对弈，可其实棋盘上几乎没有看出半点杀伐，反倒是愈发趋于平静。再看棋盘之上，黑子与白子分布于棋盘对角角落，泾渭分明。</p>
“你我此战，必要分个胜负！”</p>
算无遗捏起法诀，沉声道。</p>
“纵横、阴阳，定要有个高下！”</p>
“是你我之间的高下！”</p>
“哈哈，好，此战结束，说什么也要喝一杯了！”</p>
“好！”</p>
苏林与算无遗忽然都兴奋起来，也许三年来，两人都说不清楚，彼此究竟是对手还是朋友。</p>
“你还是老样子啊，可惜我必须赢你！”</p>
苏林忽然抬眼看去，成竹在胸，却又有些感慨地说道。</p>
“话不需要说太满，若说阵法，天下间，莫不出阴阳家、兵家、纵横家。你这几手看似是是普通，实则，却是杀机暗藏。如今只差一子。”</p>
算无遗一副智珠在握，仿佛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p>
“确实，你的确说对了。你的阵法，我看不懂。万法归宗，天下之阵，皆合‘天一遁甲’之道，阵再精巧，还是看你我高低，才能分胜负。你阵法已成，我差一子，但这手该我出。去，阵成！”</p>
苏林并指成剑，利器锋芒，无坚不摧。瞬间，一枚白子稳稳落于棋盘上。</p>
“轰——”</p>
两人同时开启阵法，惊天气势瞬间爆开。这方天地，已独立于世，两人都是江湖上数得上号的高手。</p>
棋盘上，黑白分明，天空中居然也是黑白划清，此刻突然昼夜同现。黑夜和白昼平分了棋盘上的这片天空，毫不相让。棋盘之外，却一片黑暗，两人就如被关在了一个黑匣子之中，独立天地间。</p>
算无遗手中白幡轻轻舞动，仿佛也搅动了他头顶这半片黑色天空。在他翻覆间夜空中斗转星移，漫天星辰居然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仿佛天空有了漏洞，形成了一个漩涡一般。中心的星辰渐渐在旋转中下落，四周的星辰不停向中心聚拢、下陷，没有丝毫停留。而空中的星辰好似凭空出现一样，不见减少。</p>
如此算无遗聚出了一道星辰龙卷，莫大之力，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看似缓缓而来，却有移山倒海之势，转瞬即来，大厦倾覆在即！</p>
同时，苏林阵法也已启动。</p>
苏林手指翻飞如风中彩蝶，黑色的棋子却发出明亮的白光，映衬这片天空。空中，那颗太阳，不似平日所见，明亮却不耀眼，隐隐间看到太阳之中有一个黑斑。太阳渐渐不像之前那般明亮，能让人直视，只见那颗光球竟成了一颗火球。热浪一**袭来，须臾，这个空间都充斥着炽热。黑斑逐渐变大，形状也在发生变化，几个呼吸间，就变化成了一只三足黑鸟，正是传说中的金乌。</p>
“咕——”</p>
高亢而嘹亮的叫声响彻云霄，金乌振翅飞翔，在空中盘旋。太阳已经消失不见，可苏林这片天地却是光明一篇，而炙热，不住地逼向算无遗这边。金乌没有在空中多逗留，厉啸一声，狂袭而来！</p>
这方天地，次盘棋局，究竟是黑子胜还是白子赢，皆是未知之数。下棋的人亦不知晓，这天地之间，本就是一盘棋局，谁也不知道自己是白子还是黑子。</p>
“小心了，我这个阵法之上，却有纵横之道。这次，我会用全力，你也别留手！”</p>
苏林有些生硬的说道，看来确实在尽力施为。</p>
“你放手来吧！”</p>
算无遗也勉强说道，这番看来，两人都是全力以赴！</p>
黑子白天，白子黑夜。天空黑白分界，平日看到，定会觉得是天下奇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