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城市的黄昏 再见,错过的(1 / 2)

 如果他被问到,何时的城市是最美的,那他一定会告诉你,是这座城市的黄昏。那时,街灯还未亮起,黑夜还未降临,黄昏下的城市,一片光芒的废墟。在夕光之下,它坚固的躯壳开始融化,天空一点一点沦陷,仿佛灵魂袒露,黄昏让这座城市开始抒情。

他是奕,一个人独居在这座浩瀚的城市里,像每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男人一样,在物是人非的人世变迁里,佯装无动于衷,隐藏得不动声色。

每一天,他穿着深色西装,与每一个面无表情的人一起,在拥挤的地铁站里,看着一辆辆沉重的列车呼啸而过。猛烈的风吹彻地下甬道,带着巨大的牵引力,让眼前的世界瞬间撕裂。此时他会闭上眼睛,心中浮现的是少年时代,他在故乡的大桥上飞快地骑着单车,汹涌的风从江面袭来,他迎风呼喊,年少的双肩仿佛能够生出巨翅。

然而此刻,他只有与众人挤在地表之下,像蚂蚁一般,在四通八达的地下甬道中穿梭逡巡。直到在高出地面百米之上的写字楼中,找到他赖以谋生的一块方格。

他会在这块方格之中,与一整天的明亮阳光擦肩而过。他大部分时间沉默,偶尔与同事们交谈,总是心不在焉,目光常常在不经意中失去焦距,沉默会重新笼罩世界。

下班的时候,他从高大的写字楼里走出,面对他的,是这座城市的巨大黄昏。铺天盖地的昏黄光辉笼罩着这座城市,城市的色调温暖而怀旧,一如印象派的画面,一切的光景优美得恰到好处。

这是他最热爱的时刻,这座表情坚硬的城市,似乎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只有这时候,他才愿意在这座城市中走一走。

当同事们抱着公文包在地铁站挤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人,在地表之上,静静地散步。夕阳的余晖温存地铺洒下来,带着一点干草的味道,就连柏油马路的气味也不再黏腻,在这样的黄昏里,他不在乎那一点风尘的气息。

他有时会遇见樰,穿一件亚麻色的连衣裙,长发挽成一束安静的马尾,她常常捧着一杯奶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穿过,晃动的马尾在夕阳下划出一缕缕涟漪。

她是他的同事,一个刚刚毕业的北方女孩。在奕的记忆里,他们之间的交谈不超过十句。

因此,他们没有寒暄的必要,他让自己隐没在人流里,成为面无表情的庞大队伍中的一员。很快,他们像两滴扩散的水蒸气,在这座辽阔的城市深林中,在可以容纳的视域范围内,迅速消失无踪。

失踪感,这是他在漫长的城市生活中,逐渐积聚起来的幻觉。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习惯去城市角落的那家咖啡馆。当他踏过金色的黄昏,街灯的光线在他身后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光网,他在烂漫的车灯前开始迷失方向。直到他觉察到街边隐约渗出的一缕音乐,一线光凉。透过浅褐色的窗子,他看到一架乌黑的钢琴,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子在演奏,一束清冽的白光环绕在她的周身,仿佛一朵睡莲,她双目迷离,神情专注而优雅,恍若隔世。

他感到舌尖突然溢出一丝温柔的甘苦,如同沙漠渴望甘霖的润泽,他忽然很想喝一杯咖啡,让龟裂的心灵漫溢温暖,就是在这样的幻象中,他走进了这家咖啡馆。

光线和钢琴曲变得清晰起来,她弹奏的是舒曼。

他在钢琴斜对的桌上落座,能够看到演奏者沉迷的侧脸,柔和的光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优美的弧线。舒缓的音符掉落在心里,一如拂过灵魂深处的水滴。

他要了一杯炭烧,不加糖。咖啡馆顾客稀少,光线幽迷,琴音一波一波漂过来,他闭上眼睛,深深沉溺,如同浸入了海底。他能感觉到演奏者指尖的颤动,在他的心上拂过,音符如水晶般纷纷浮现。

女子弹奏间隙,会坐回一张咖啡桌前休息,注视着窗外,点一支烟,喝一杯爱尔兰。

在他眼里,抽烟的女子,要么令人生厌,要么极度迷人。

他不知在那家咖啡馆待了多久,直到窗外夜色沉重,一片灯火阑珊。女子来到他的桌前,声色清润地告诉他,你是这里最后一个客人,按照惯例,你可以点一首曲子,结束这一天的咖啡时光。

他微微讶异,望着她浅棕色的眸子,一时语塞。

女子歪一歪头,静静地等待。片刻沉默后,他说:德彪西,格瑞纳达的黄昏。

女子微微一笑,坐回到钢琴前,两臂微弯,指尖轻点在黑白键上,音乐响起。

咖啡馆的灯光渐次熄灭,只有他的桌子,和演奏者的周身,环绕着柔和的光线。随后,她周身的灯光也熄灭了,而音乐,成为了另一盏灯,它在静静地辐射,使得黑暗也在细碎地坍塌。

他仿佛重温了那一场黄昏,这座城市中,他唯一挚爱的黄昏,被这一架钢琴,神奇地虚构出来。

格瑞纳达,那个遥远的诗的故乡,氤氲的忧郁黄昏,朦胧地浮现。

原来咖啡和音乐,可以让人产生如此的幻觉。

从此,在每一天的黄昏消逝之前,他都会踏进这家咖啡馆,在这家城市角落的迷人空间里,静静等待虚构的那一场黄昏降临。弹钢琴的女子叫谅,南方人,留学过奥地利。这是在一起喝咖啡的时候,她告诉他的。

谅喜欢香软华浓的拿铁,而奕则只喝稠苦的炭烧,他不介意这一点小小的分歧。

谅举杯喝咖啡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一串绿松石手链荧荧烁烁。

你有一双有魔力的手。他对她说。

那么,你有一双有魔力的眼睛。她隔着杯子,注视着他说。

两人相视而笑。她望着他,目光锐利而专注。你的内心很寂寞,几乎没有朋友。她说。

他并不否认: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

哪两种?

爱人,和陌生人。

哦,没有朋友?

朋友是不存在的。他说:朋友的爱多一点,就成为爱人,朋友的爱少一点,就成为陌生人。

她注视着他,锐利的目光软化下来。

他转过头去,窗外的街灯睡眼惺忪,一架飞机孤独地划过。

看着她垂下的眼睑,他忽然有种吻她的冲动。

她睁开眼睛,只是淡淡地说,咖啡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