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原本应该相互依存之人的人只要疏离了,就会为更多悲剧的滋生制造罅隙。
米凯尔想尽力挽救佩德尔维茨先生的出版社,却发现要面对的几乎已经是座废墟。所有的办公设备几乎被焚烧殆尽,书稿和出版物也都付之一炬。且不说恢复经营,人员离散的情况下恐怕连收拾残局都成问题!就在他一边焦头烂额,一边绞尽脑汁思索对策的时候,工商局的人却找上门来明令禁止,理由是出版社所在的建筑内不具备防火的基本要求,已经没有了继续经营的权利。尽管米凯尔苦苦哀求,一再强调那次火灾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管理部门的人却依旧毫不留情,直接查封了整栋楼房,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员踏足。
米凯尔·埃利诺斯心灰意冷地走进医院,却不知该去个面对那个还是自己岳父的人。他在火海中拼命救出那些触手可及的书稿,只是希望那些作家的辛苦付出不会被付之一炬,只是希望那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作品还有机会能展现在世人面前,而不是被埋在废墟中。可是自己还如何向这个依然抱有希望的人解释他们面临的残酷事实?这个下半生或许都要倚靠轮椅的男人,能否经得住这样的打击?
怀着落寞且忐忑的心情,米凯尔步伐机械地走到佩德尔维茨先生的病房门外,正打算推门而入的时候,病床旁边的一个身影却致使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阿纳斯塔西娅正坐在自己父亲的病床旁边,端着一只碗用勺子喂他喝米汤。那天岳父的精神似乎不错,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虽然进食的嘴巴还不是很灵活,米汤有时会流出来淌在衣襟上,身边的女儿却总会耐心地为他擦拭,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容,她的父亲只要能吃饭,怎么伺候他自己都愿意。
由于持续两年的粮食歉收,城市里的食物短却仍在持续。火灾发生之前米凯尔就发现家里的厨房已经空荡荡,妻子最近也消瘦了很多,能买到的一点牛奶都被她喂给了自己的孩子,能吃的食物几乎已经无处寻觅,就连卧病在床的老人也只是能喝点米汤充饥。
看到这一幕的米凯尔不禁有些心酸,便转身离开医院,在寒风中走街串巷,好不容易找到家还在营业的店铺,用自己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买了块碗口大小的奶酪,本来打算带到医院去给一家老小充饥,再次来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阿纳斯塔西娅将襁褓中的女儿抱到父亲面前,用孩子逗这个卧病的老人开心。
房间内的灯光照着婴儿稚嫩的脸庞,站在门外的米凯尔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睛。一股莫名的愤恨顿时涌上心头,致使米凯尔不愿再踏入房间一步。他将买来的奶酪挂在门把手上,继而转身离开了医院的走廊。
实际上阿纳斯塔西娅在病房里的强颜欢笑只是为了取悦父亲,她自己其实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佩德尔维茨先生确实也很高兴,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了力气,还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说着等自己病好了就重建出版社,并亲自写一记录乌克兰有史以来经历过的坎坷,以展现这个民族的不屈不挠与自强不息。
结果刚立下了这样的豪情壮志,当天晚上,佩德尔维茨先生的病情突然恶化,一直昏迷不醒。阿纳斯塔西娅当晚带着儿女回家休息,第二天再次来到医院才得知情况不妙。但一切已经晚了,直到佩德尔维茨先生咽气,他一直再没有恢复意识,任凭自己的女儿在床边怎样呼唤,他也再未睁开眼睛看她一眼。那一天,只有阿纳斯塔西娅一个人在病房里哭得撕心裂肺,她多希望能有个人陪伴自己撑过最悲伤的夜晚,可丈夫米凯尔却已经踏上了流亡之路,在两人大吵一架之后不辞而别。他打算去哈尔科夫以西约百公里的波尔塔瓦,盼着那里的灾情能稍微轻一点。
那年秋冬的一天,在印刷厂工作一天准备下班的马提亚斯突然收到一只信封,送信的人说信是从乌克兰的哈尔科夫寄来的。马提亚斯听到这个地名,心中便隐隐略过一丝颤动。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踏着覆盖了落叶的初雪走回自己租住的公寓,先是坐在寂静的房间里沉思了片刻,然后才拿起那只大信封,缓缓打开。
不出所料,寄信的果然是自己曾经心爱的姑娘——阿纳斯塔西娅。马提亚斯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自己在这边的工作地点,或许她早就跟人打听过了,只是一直没有联系自己。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何会突然给自己写信?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马提亚斯心中油然而生,他将手伸进信封里,发现拿出来的是一摞文稿,打字机写上去的文字密集而工整地排列在纸张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马提亚斯读了一段,发现竟然是米凯尔那部《加利西亚》的续写!但明显能看出并非出自米凯尔的手笔,他立即就猜到了这是谁写的。
令弗兰茨·卡尔感到担忧的是,自从在第聂伯河畔的圣弗拉基米尔山上结识了那个神秘男子,那个女孩便再没去过彼切尔洞窟修道院。任凭他每天风雪无阻地等候在寺院门外,就是见不到她的身影。弗兰茨担心她又去见了那个骑马的男孩,便按捺不住再次踏着积雪前往山上寻找。大雪覆盖的河畔高地人烟稀少,弗兰茨寻了一圈也没看到他想找的人。他不甘心,顾不上累得气喘吁吁,再次调头前往勋爵庄园所在的山上。冬日的庄园大门紧闭,弗兰茨却在门前雪地上发现一串清晰的马蹄印。沿着马蹄印延伸的方向看去,发现它去了一条进山的路。弗兰茨沿着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一路上山,发现山上是一片白茫茫的林海雪原,高大的红杉树散布山间,厚厚的积雪几乎没过了半截小腿,走起来非常吃力。何况林海茫茫,他该去哪儿寻找女孩的身影?正迷茫之时,忽听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寻声望去,弗兰茨远远地看到一灰一白两匹马并肩奔驰跑在树林边的雪地上,如同山间的精灵自由驰骋。弗兰茨艰难迈步向马奔跑的方向赶去,可当他好不容易赶到发现马匹的地方,却再次看到了令他难以接受的一幕——两个人站在洁白的雪地上,一望无际的白雪仿佛刻意为他们铺就的浪漫童话,他们的身影在高大的红松下显得渺小却又极其醒目,两人在雪地上面对面站着,四只手在胸前交织,相互抵住对方的额头,眼看女孩就要依偎在了男孩的肩膀上,男孩却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跑到一处高高的山崖上,两人并肩站在一棵巨大的红松树下,眺望远处宽阔的河谷与河畔的城池。壮美的景色令人心驰神往,也让两个人依偎得更近了。
弗兰茨迈步径直向他们的身后走去。
山崖上的两个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斯维特兰娜小姐,山上有积雪,”弗兰茨直接说,“您站在悬崖边太危险了。”
“你在跟踪我?”女孩说。
“我只是想确保您的安全。”
“您多虑了,这位先生,”旁边的男子说,“我知道怎样保护她。”
“带她来大雪覆盖的山上骑马?”弗兰茨看着他说,虽然男子的眼睛依旧会令他感到莫名不安,但他仍勇敢地说,“如果您有什么事情要跟这位小姐说,可以带她去更安全的地方。”
“我没事,弗兰茨。”女孩对他的过度紧张感到无奈。
“弗兰茨,”她身边的男子说,“你是奥地利人?”
“弗兰茨·卡尔,我是斯维特兰娜小姐的马夫。”
“安塔里斯·阿斯兰德。”男子说,“我们认识吗?”
“应该不认识。您的姓氏不像本地人。”
“我是立陶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