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生活艰难,为了生存只能放下尊严。”
米哈伊尔感同身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出生起便开始寄人篱下,为了生存已经习惯了向他人低头。他想表达自己的同情,这时女子转身要走了,她手里拿着能给学生们充饥的食物,真诚地说了句:“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请问……”米哈伊尔鼓足勇气喊住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子呢。”
“尤西娅,”那女子说,“我还没帮你找人呢,你要找的人他在哪儿?”
“夏里特大学附属医院,”米哈伊尔说,“我只知道他曾经在那里学习工作过。”
“战败后很多人都离开了。”尤西娅说,“医院就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我可以带你过去。”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米哈伊尔跟随尤西娅穿过大桥来到河对岸。这是他第一次踏足河东岸。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柏林,整座城市都笼罩在黑白两色之间,气息肃穆且不温和,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恰逢周末,街上行人更见少,只有勃兰登堡门和国会大厦前的主要街道有少量的汽车与行人来回穿梭。来到河的对岸,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联邦议院所在的国会大厦,整座建筑由文艺复兴和德国新巴洛克风格构成,浅灰色的大理石墙满是历史的沧桑,入口处顶端的三角墙上是日耳曼尼亚雕塑群,沿袭了古希腊时期建筑形式,承载着昔日德意志帝国的野心。
再往前走就是著名的“勃兰登堡门”。这座曾经承载着德意志历史与荣耀的大门在柏林战役中遭到严重损坏,它周围的建筑都被炸毁。苏联红军穿过勃兰登堡门攻入柏林,攻克了希特勒的地堡和德国国会大厦,宣告了德意志第三帝国的灭亡。当苏联士兵在勃兰登堡门胜利女神像上撑起红色旗帜的时候,负隅顽抗的德国士兵用大炮轰击,胜利女神雕像受到严重损毁,原本的四匹马仅剩下一只马头。
门顶中央的胜利女神像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神圣光辉,显得黯然失色。女神张开身后的翅膀,驾着战车,面向东侧的柏林城内,她俯视的世界之都如今却成为一片暗淡的废墟。
关于这尊曾经神圣庄严的胜利女神像,尤西娅还向他讲述了一段小插曲。
在普鲁士人将胜利女神安置到勃兰登堡门的当年,普鲁士加入为了对抗新兴法国而结成的第一次反法同盟,但联军在1797年被拿破仑打败,腓特烈·威廉二世的儿子腓特烈·威廉三世于1806年再次加入第四次反法同盟,首先对法国宣战,但普鲁士在随后耶拿和奥尔斯塔特的战役中几乎全军覆没。刚刚加冕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的拿破仑,率领着强大的法国军队飓风般地席卷了欧洲中部。1806年10月27日,拿破仑骑着马率领法国军队,以征服者的身份通过曾经象征普鲁士胜利的勃兰登堡门,进驻柏林,占领了普鲁士。同样在这一年,拿破仑命令将勃兰登堡门上的胜利女神雕像拆下装箱,作为战利品运回了巴黎。1814年,普鲁士参加的第六次反法同盟占领巴黎,拿破仑宣布无条件投降,他还没来得及将从勃兰登堡门劫回的胜利女神雕像在巴黎竖立起来,就失去了政权。胜利女神雕像在1814年回到了柏林,柏林人将这座失而复得的雕像称为“归来的马车”。
有尤西娅带路,他们很快便找到了夏里特医学院的校址。那是一座带有红色房顶的黑色建筑,有一个圆锥形的尖塔,校区的道路两边种植着整齐的树木,在冬季却显得一派荒凉。
尤西娅说还要回盲人学校,让米哈伊尔自己慢慢找。米哈伊尔谢过她,迈着步子走入古老的校区。其实他哪里是要找人,只是想看看弗洛里安生前曾经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
米哈伊尔硬着头皮走进医院大楼内部,故地重游般在里面游荡。一楼大厅的楼梯下,他仿佛看到当年的医护人员在那里拍照,闪光灯亮起的那一瞬间仿佛将她们的身影永远投射在医院的楼体内,大厅里仿佛还留有她们模糊的残影。米哈伊尔拾阶而上,楼上的走廊异常寂静,他沿着白色的地板徐徐向前,仿佛看到无数的幻影穿梭其中,它们都是战争年代的幽灵,如今依然游荡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古老建筑中,徘徊不去。身处其中的米哈伊尔不由有些触目惊心,仿佛能听到来自岁月深处的哀嚎与呼喊。他战战兢兢地在走廊里挪步,恍惚间却猛然看到一个身穿医护制服的女人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挟持着,像拖犯人一样拖拽着向长廊的尽头走去。那个被拖拽的女人一脸绝望,身体徒劳地反抗着,惊恐的眼神中却流露出难掩的憎恨与惆怅。米哈伊尔睁大双眼看着这令人不安的景象,忽地转过头,却看到走廊的另一端尽头,一间敞开的房间门口站着一个一脸冷漠的男人,毫无表情地看着走廊里发生的事情,继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将房门关上。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令米哈伊尔心惊胆寒,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颤抖着倚靠在白色的墙壁上,紧闭双眼想让这可怕的一幕尽快结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吓了一跳——那个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一双蓝色的眼睛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下意识地快速后退了一步,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现实中的医生,正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
“您没事吧,先生,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谢谢……”米哈伊尔支支吾吾地回答,同时迈开步子,逃也似地离开了。他踉跄着走下楼梯,跑到医院大楼的外面,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道路两旁的高大树木将光秃秃的枝杈伸向阴沉的天空,一切看起来萧瑟而压抑,仿佛透着无尽的凄凉。米哈伊尔心有余悸,刚刚发生的一幕看上去如此真实,仿佛岁月的痕迹在这座古老的建筑里发生重叠。
“塔蒂阿娜……”不安的喘息中他听到自己嘴中轻唤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这就是那个被弗洛里安出卖从而香消玉殒的犹太医生,她与弗洛里安本是一对恋人,最终却成为当时狂热的种族主义的牺牲品、“大清理”计划的亡魂。而站在走廊尽头房间门口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弗洛里安本人。米哈伊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看到他们曾经的经历,难道是读过手稿的原因?惊慌之余,他又忍不住从心底里痛恨自己。如果那幻影真的是塔蒂阿娜,如果自己真的看到了她当年的遭遇,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上前阻止这一切,哪怕他看到的只是幻觉,却同样为自己的懦弱胆怯自责不已。
“你一直在追寻真相,却根本没有勇气面对!”
他忿忿地对自己说,却已经于事无补。他颓然地走在清冷空旷的道路上,落寞地走出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