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情往事但长嗟(2 / 2)

紫玉成烟 锦城 7116 字 2019-09-13

“沈慧薇,你可知罪?”

芷蕾吃了一惊,断然没想到谢红菁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但沈慧薇并无意外,垂头道:“是,弟子该死。”

谢红菁嘴角向上微微一翘,露出似讽若讥的神色:“慧姐,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每次做下事来的时候,从来不考虑,事后认罪总是认得快的。”

她的讥讽阵阵芒刺在背,沈慧薇一阵茫然。一边是气势煌煌,一边是忍气吞声。数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大伙儿兴高采烈与她做寿,而今,连那种身临悬崖将就过的日子亦一去不再。同门姊妹的翻面无情,冷言冷语,比之她忍种种种苛难侮辱苟活于世,更加难以承当。

陈倩珠道:“你是受到限制的,禁足,禁言,禁身。别人未必清楚,你自己不是不知道的罢?”作为紫微堂堂主,这当儿若判其罪责,理应由她开口。

沈慧薇无言可回,只道:“是。”

陈倩珠更是连眼角都不望她一下,道:“孩子们设计偷入冰衍是不对,但你岂不知君子不立于危墙,就算是拦不住那等小小诡计,难道自己避开也不行?分明是知错故犯,把清云禁令抛诸脑后。不加惩戒,难戒后来。禁言不能自束,当掌嘴,执法弟子,——”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扶住沈慧薇肩膀。芷蕾这一惊非同小可,忍不住抢出身来,叫道:“陈夫人,是我偷入冰衍,请不要责怪于她!”

陈倩珠性子向来冷冷冰冰,芷蕾因其身世之故,上下对她无不尊重,惮让三分,唯有陈倩珠从不肯假以辞色,此时仍然不为所动,断然吩咐:

“执刑!”

不让芷蕾再有分解的机会,执法弟子开始用刑。

并非用手,而是一块宽约五寸的板子,非木非胶,色泽和材质都很怪,撞击在脸上,只三五下,血就出来了。

芷蕾紧闭了双目,以手掩耳,但那清脆无情的响声,一记记有规律的响起,似毒蛇蜿蜒进心脏,一口口恶意的啮咬。忍无可忍,挣脱许绫颜再三拉紧她的手,拦在受刑女子的面前:“不要打!不可以!”

陈倩珠怫然不悦:“国有国法,帮有帮规,芷蕾,你不应干涉。”

芷蕾摇头,坚决的道:“我答应过小妍,决不伤害慧姨。今日夫人雷霆大动,是因我之故而连累了她。希望帮主和陈夫人,格外宽容。”

以她从小所受到的刻意高高在上的培养,说出“格外宽容”这四个字,简直是破天荒的委屈了。陈倩珠一向执法如山,换了是别人这样挡着,她一定命令连拦阻施刑的人一起打下去,但眼前这人终究与众不同,非但不可以一起打进去,连叫人用力拉开她都不好。

“芷蕾啊,”谢红菁慢慢的说起,打破僵持,“你以后要临大事,决大计,心情不应易受波动。”

芷蕾毫无退缩之意,明净如水的眼眸与对方直视:“芷蕾只是做自己认为值得一做之事。我百般央求妍雪,进来与慧夫人一会,但我决非为了伤害慧夫人而来。夫人欲执帮规,可问罪于我,不顾禁令明知故犯!”

“嗯——”谢红菁深思的应了一声,忽然发现,这文静孤介的少女,她所具有的倔犟与执拗,比之那个一向令自己头大如斗的顽劣孩子华妍雪,丝毫不逊。

深深吸了口气:“那么,你进冰衍,要问什么?”

芷蕾薄薄的唇角向上一翘,似是不耐烦,又若不屑,秀气的眉眼里流露出与她年龄决不相趁的冷光,乍现而逝:“临别之际,我只是想与慧夫人道别。该说的已说完,芷蕾告辞。”

她竟然说走就走,也不再看跪于地下的沈慧薇一眼,飘然而去。

只因她听得出来,谢红菁口气已软下,是打算卖给她这一个面子,若自己瞧不出好歹,多言多语,毕竟谢红菁才是可以一言震动连云岭清云园的人,徒使事情闹得更僵。

谢红菁也不说话,眼里复杂之极的变化着。

轻轻摆手,令众人退去。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却在施芷蕾退出以后,偃旗息鼓般的,逐一退去。

片刻之间,单只留了谢红菁一人,与长跪不起的女子相对。

“慧姐,些许教训,小惩大戒,我希望你牢牢记着,可别一错再错,重蹈覆辙,行那十余年任性之事。”

未闻答复,她向厅外走去,又停下脚步,说道:“小妍胆大妄为,念在芷蕾份上,这次我不和她计较,你不必为她担心。但是,以后我不再允许她和旭蓝进冰衍院一步。你,好自为之!”

冰衍院由于沈慧薇长年受禁锢的缘故,陈设布置虽然精巧雅致,却已渐显破旧靡废之象,桌,椅,以及花屏,所使用的靠垫壁毯等物,都不免显得陈旧了。昔日雪白的墙体,自监禁以来,尽管翠合与沈慧薇都会定期洗涤,但从未涂刷翻新过,也被一块块暗黄所侵袭。

一厅陈旧寂寂,愈显黯然。

她依然跪着,日月消蚀,天落地陷,仿佛世间万物已将她遗忘……

长久的跪下去,跪下去!

浑身如坠冰里,慢慢的,一簇火焰升腾上来,席卷过胸膛。不知是痛是怒是悲是愤?

一滴汗水,从发际流到面颊上,和着血水,慢慢的滚落,滴在地上。

轻声响。碎裂。

一只苍白瘦弱的手,犹疑着伸过来,替她拭去融着血水的汗滴。

丝巾的清凉,轻轻抚在面庞,冰着那浮肿、灼热的瘀痕,小心翼翼,轻柔得宛若只是拂面微风。

许雁志。

沈慧薇抬起了头,正和那孱弱少年面面相对。

许雁志心中募地一寒。

她的眼睛!

素日那温和、亲切、波澜不惊的明明眼波,此时居然是冰冷的,蕴满敌意。而莫名的眼神底下,有一簇火焰惊人的跳动,狂热的燃烧。

“走开!”她低低地说。

“师父?”在那样拒人千里的眼神之下,许雁志胆怯而疑惑的,退却了一步。

“我不要你。”她说,“她们剥夺我一切生趣,却故意留下你。明知我看到了你,日日夜夜,针毡难安。”

“师父,你说什么?”许雁志惶然,第一次,看见那不流露出一丝一毫喜愠之色的素衣女子,倾泻出那么强烈的厌憎。

“你的父亲,若不是因为你的父亲……”失态的女子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掩面夺出花厅。

六月天,阴云如聚,低低盘旋在天空,仿佛黑夜提前来临。

一缕风在干燥闷热的空气里划过。

风声越来越紧。

卷起片片绿叶,飘摇而下。

雨,终于落下了。

沈慧薇抬首向天,雨丝霎时落满面颊。连得一向干涩的眼睛深处,也泛起一丝湿意。

往事前情,茫茫若梦……

一把绿色的伞在头顶张开,密集的雨丝纷纷落在头顶,弹跳着闪开。

病弱少年凄楚与忍耐的神情,在稚气的面庞上,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沈慧薇心下终是软了下来,低声:“对不起。”

这个空旷旷的院落,墙高不过三丈,却似是一座浇铸得不留一丝气缝的铁炉,把这里面所有的人,生生的包围起来,埋陷其中。

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她,但这个孩子,漫长的一生才只开头。

象一枚落花,初初的绽放,就坠入泥土,不见天日。

“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却无能护你。来日若有机会,还是趁早离开了这里为是。”她淡淡的说,走出伞底,留下一串腕间寂寞的铃声在风雨之中,“我说的是,离开清云。”

少年手一颤,那把伞落在地上,怔怔的站在雨中,回味那几句言语。<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