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撰之问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
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
子中道:“这个最妙。
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无嫌了。
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
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容不必说了,便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仆行走,好些不便。”
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
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
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
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
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
子中道:“世间也还有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之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
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
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
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在心则个。”
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
数目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
子中来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
小姐愈加感激,转增恩爱。
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
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
行了几日,将过茂州,旷野之中,一枝响箭擦官轿射来。
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分付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
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
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
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
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
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扎。
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
一路的人多称赞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
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
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
小姐进见。
备说了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
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
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
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
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罢!”
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看。”
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
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
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
你而今要会他怎的?”
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
元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
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
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
又有的说:“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
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
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
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
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
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
小姐说:“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
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
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
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象是令姐了?”
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
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
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
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
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的始末根由说了一遍。
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日错过了。”
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
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
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
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
兄前日只认是他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
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
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
难道真还有个令姐?”
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
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
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元来有许多委曲。
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
子中道:“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
打点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还借重一个媒妁,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
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
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
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
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
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
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
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是件整备,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
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
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
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
迎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人成双。
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妻。
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
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
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
子中道:“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
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来。”
撰之道:“多感,多感。
一样的同窗,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
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
子中走进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
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
子中道:“弟妇赞之不容口,大略不负所举。”
撰之道:“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
小弟在家顒望。”
俱大笑而别。
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姐说了,闻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
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这事。”
小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同杜子中到成都来。
认着前日饭店,歇在里头了。
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
员外见说得新进士来拜,不知是甚么缘故,吃了一惊,慌忙迎接进去。
坐下了,道:“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
子中道:“学生在此经过,闻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众。
有一敝友也叨过甲第了,欲求为夫人,故此特来奉访。”
员外道:“老汉有个甥女,他自要择配,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已纳下聘物,大人见教迟了。”
子中道:“那闻舍人也是敝友,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来娶令甥了,所以敢来作伐。”
员外道:“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既已留下信物,两心相许,怎误得人家儿女?
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
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姐的诗笺来道:“老丈试看此纸,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
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故把与学生做执照,来为敝友求今甥。
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
员外接过来看,认得是甥女之笔,沉吟道:“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不信其言,逼他应成的。
元来当真有这话!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来回复大人。”
员外别了,进去了一会,出来道:“适间甥女见说,甚是不快。
他也说得是:就是闻舍人负了心,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还了他玉闹妆,以为诀别,方可别议姻亲。”
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说,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闻舍人的。
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不好回得,乃为敝友转定下了。
是当日埋伏机关,非今日无因至前也。”
员外道:“大人虽如此说,甥女岂肯心休?
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方好处分。”
子中道:“闻舍人不能复来,有拙荆在此,可以进去一会令甥,等他与今甥说这些备细,令甥必当见信。”
员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与甥女面会一会,有言可以尽吐,省得传递消息。
最妙,最妙!”
就叫前日老姥来接杜夫人,老姥一见闻小姐举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妆过了,一时想不出。
一路想着,只管迟疑。
接到间壁,里边景小姐出来相迎,各叫了万福。
闻小姐对景小姐道:“认得闻舍人否?”
景小姐见模样厮象,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与闻舍人何亲?”
闻小姐道:“小姐恁等识人,难道这样眼钝?
前日到此,过蒙见爱的舍人,即妾身是也。”
景小姐吃了一惊,仔细一认,果然一毫不差。
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
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
景小姐道:“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
闻小姐道:“老父有难,进京辨冤,故乔妆作男,以便行路。
所以前日过蒙见爱,再三不肯应承者,正为此也。
后来见难推却,又不敢实说真情,所以代友人纳聘,以待后来说明。
今纳聘之人已登黄甲,年纪也与小姐相当,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与小姐了此一段姻亲,报答前日厚情耳。”
景小姐见说,半晌做声不得。
老姥在旁道:“多谢夫人美意。
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
闻小姐道:“幼年时节曾共学堂,后来同在庠中,与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异姓骨肉。
知他未有亲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
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没了小姐。
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
景小姐听了这一篇说话,晓得是少年进士,有甚么不喜欢?
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姐,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
员外见说许个进士,岂有不撺掇之理?
真个是一让一个肯,回复了闻小姐,转说与杜子中,一言已定。
富员外设起酒来谢媒,外边款待杜子中,内里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
两个小姐,说得甚是投机,尽欢而散。
约定了回来,先教魏撰之纳币,拣个吉日迎娶回家。
花烛之夕,见了模样,如获天人。
因说起闻小姐闹妆纳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
景小姐问:“如何却在他手里?”
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里,认做另有个姐姐,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说了一遍。
齐笑道:“彼此夙缘,颠颠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该还他了。”
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既归玉环,返卿竹箭。
两段姻缘,各从其便。
一笑,一笑。”
写罢,将竹箭封了,一同送去。
杜子中收了,与闻小姐拆开来看,方见八字之下,又有“蜚蛾记”三字。
问道:“‘蜚蛾’怎么解?”
闻小姐道:“此妾闻中之名也。”
于中道:“魏撰之错认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
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三字,这箭如何肯便与他!”
闻小姐道:“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
两人又笑了一回,又题了一柬戏他道:“环为旧物,箭亦归宗。
两俱错认,各不落空。
一笑,一笑。”
从此两家往来,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
两个甲科与闻参将辨白前事,世间情面那里有不让缙绅的?
逐件赃罪得以开释,只处得他革任回卫。
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
后边魏、杜两人俱为显官,闻、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结了婚姻,世交不绝。
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
卓文君成都当垆,黄崇嘏相府掌记,却又平平了。
诗曰:
世上夸称女丈夫,不闻巾帼竟为儒。
朝廷若也开科取,未必无人待价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