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女秀才移花接木(下)(1 / 2)

 第三十四章女秀才移花接木(下)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

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

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

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

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

遮遮掩掩,只不走开。

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

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

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

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那里放在心上?

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干正事去。

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

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

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

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

见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

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

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与娘子非亲非戚,如何承此美意?”

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

及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

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

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

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

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

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

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

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错了对头,后来怨怅。

常对景小娘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

‘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

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

“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

“老姥道:”好说,好说。

老媳妇且去着。

“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

“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

“吟诗一首,聊寄其意。

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

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

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身支持来的。”

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

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

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纸上,封好了付妈妈。

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两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

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云: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休。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罢,也写在乌丝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

俊卿看罢,笑道:“元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

俊卿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

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

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

老姥去后,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

是夜无词。

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掉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

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

小娘子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

俊卿听罢,呆了半晌,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

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

分付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身。

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

说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就是闻舍人了么?”

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

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

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

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叩新客。

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

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

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

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

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实是一对佳偶,足下不可错过。”

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

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爷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担阁,所以应承不得。”

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宫名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

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今尊,方才完娶?

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机关。

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

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

一向有个主意,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因缘,发付他去。

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定下在这里,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

那里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

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象而今碍手。”

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今甥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挚!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

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

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

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来,与闻舍人饯行。

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

相别了,起身上路。

少不得风飧水宿,夜住晓行。

不一日,到了京城。

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

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元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

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

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兄每分付入京图便,切切在心。

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

不想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

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

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

俊卿道:“老父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

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辨,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

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

俊卿道:“感谢指教。

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

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

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

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

问其何事,又不肯说。

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

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

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

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

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

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恁地等不得?”

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

这是于中先前同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

子中又分付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

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

而今多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

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

亦且终目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

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

于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

晓得有些咤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

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

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

谨疏。”

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

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

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

怎么处?”

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

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哂之甚?”

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

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

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

俊卿道:“委实没有。”

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

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

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

怎么还说不瞒?”

俊卿见说着心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

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

俊卿一时低头无语。

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

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

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

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

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

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乎?

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

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

子中道:“正是不解。”

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

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

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

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

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

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

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

俊卿道:“怎么说?”

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

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

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

何尝是撰之拾取的?

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

撰之他日可问,须混赖不得。”

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今可记得否?”

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卒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

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

说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

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

子中道:“这个说不得。

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元该是我的。”

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

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

有一首饣苝调《山坡羊》,单道其事:

这小秀才有些儿怪样,走到罗帏,忽现了本相。

本来是个黉宫里折桂的郎君,改换了章台内司花的主将。

金兰契,只觉得肉味馨香;笔砚交,果然是有笔如枪。

皱眉头,忍着疼,受的是良朋针砭;趁胸怀,揉着窍,显出那知心酣畅。

用一番切切偲偲来也,哎呀,分明是远方来,乐意洋洋。

思量,一粜一籴,是联句的篇章;慌忙,为云为雨,还错认了龙阳。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

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

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了。”

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么处法?”

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在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

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道归时完娶。

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个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