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女秀才移花接木(上)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
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
所往来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
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
词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壁。
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
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
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
学中诸生日与嬉游,爱同骨肉。
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
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盘费难处。
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
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
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
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
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欢喜。
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
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藏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
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
孟沂心里喜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
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
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
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环拾将起来,送还孟沂。
孟沂笑受,致谢而别。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环仍立在门首。
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环指道:“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
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
孟沂见了丫环叙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
美人听得,叫丫环请入内厅相见。
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
美人早已迎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
孟沂道:“然也。
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激。”
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
还金小事,何足为谢?”
孟沂道:“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
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
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
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
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
即分付快办酒馔。
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
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
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
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
妾虽不敏,颇解吟咏。
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
郎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
遂教丫环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
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词,惟元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
孟沂爱玩,不忍释手,道:“此希世之宝也。
夫人情钟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
美人谦谢。
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
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君高雅,不能无情,愿得奉陪。”
孟沂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两个解衣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
枕边切切叮咛道:“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
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至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
孟沂道:“这个何劳分付?”
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夜归家里便了。”
主人信了说话,道:“任从尊便。”
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
整有半年,并没一个人知道。
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
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斗巧争妍,真成敌手。
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
美人诗道: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
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
(春)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
(夏)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
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
(秋)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
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
(冬)
这个诗怎么叫做回文?
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
最难得这样浑成,非是高手不能。
美人一挥而就。
孟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
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春)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
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
(夏)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
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
(秋)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
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
(冬)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
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
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时节!
一日,张运使遇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
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
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
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蹊跷,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
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去。
到得半路,忽然不见。
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
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
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
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
馆仆道:“天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
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来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
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
正疑怪间,孟沂恰到。
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
孟沂道:“家间。”
运使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
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
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
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
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
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
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
孟沂听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
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
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
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
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
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
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
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
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
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记念。”
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
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
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
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
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
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
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
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
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
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
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
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
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来。
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
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俱无了?”
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
荆棘之中,有冢累然。
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
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
后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
贤郎所遇,必是薛涛也。”
百禄道:“怎见得?”
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
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
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
且笔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
涛死已久,其精灵犹如此。
此事不必穷究了。”
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
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
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
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
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句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
唐人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