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十三郎五岁朝天(2 / 2)

一时着了忙,想道利害,卸着便走。

更不知背上头暗地里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记认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

后来脱去,见了同伙团聚扰来,各出所获之物,如簪钗、金宝、珠玉、貂鼠暖耳、狐尾护颈之类,无所不有。

只有此人却是空手,述其缘故,众贼道:“何不单雕了珠帽来?”

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宝珠钮嵌,手足上各有钏镯。

就是四五岁一个小孩子好歹也值两贯钱,怎舍得轻放了他?”

众贼道:“而今孩子何在?

正是贪多嚼不烂了。”

此人道:“正在内家轿边叫喊起来,随从的虞侯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里,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侥幸,还望财物哩!”

众贼道:“果是利害。

而今幸得无事,弟兄们且打平伙,吃酒压惊去。”

于是一日轮一个做主人,只拣隐僻酒务,便去畅饮。

是日,正在玉津园旁边一个酒务里头欢呼畅饮。

一个做公的叫做李云,偶然在外经过,听得猜拳豁指呼红喝六之声,他是有心的,便踅进门来一看,见这些人举止气象,心下有十分瞧科。

走去坐了一个独副座头,叫声:“买酒饭吃!”

店小二先将盏箸安顿去了。

他便站将起来,背着手踱来踱去,侧眼把那些人逐个个觑将去,内中一个果然衣领上挂着一寸来长短彩线头。

李云晓得着手了,叫店家:“且慢烫酒,我去街上邀着个客人一同来吃。”

忙走出门,口中打个胡哨,便有七八个做公的走将拢来,问道:“李大,有影响么?”

李云把手指着店内道:“正在这里头,已看的实了。

我们几个守着这里,把一个走去,再叫集十来个弟兄一同下手。”

内中一个会走的飞也似去,又叫了十来个做公的来了。

发声喊,望酒务里打进去,叫道:“奉圣旨拿元宵夜贼人一伙!店家协力,不得放走了人!”

店家听得“圣旨”二字,晓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后生人等,执了器械出来帮助。

十来个贼,不曾走了一个,多被捆倒。

正是:

日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大凡做贼的见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猫儿,见形便伏;做公的见了做贼的,就是仙鹤遇了蛇洞,闻气即知。

所以这两项人每每私自相通,时常要些孝顺,叫做“打业钱”,若是捉破了贼,不是什么要紧公事,得些利市,便放松了。

而今是钦限要人的事,衣领上针线斗着海底眼,如何容得宽展!当下捆住,先剥了这一个的衣服。

众贼虽是口里还强,却个个肉颤身摇,面如土色。

身畔一搜,各有零赃。

一直里押到开封府来,报知大尹。

大尹升堂,验着衣领针线是实,明知无枉,喝教:“用起刑来!”

令招实情。

扌朋扒吊拷,备受苦楚,这些顽皮赖肉只不肯招。

大尹即将衣领针线问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

贼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

大尹笑道:“如此剧贼,却被小孩子算破了,岂非天理昭彰!你可记得元宵夜内家轿边叫救人的孩子么?

你身上已有了暗记,还要抵赖到那里去?”

贼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对口无言,只得招出实话来。

乃是积年累岁遇着节令盛时,即便四出剽窃,以及平时略贩子女,伤害性命,罪状山积,难以枚举,从不败露。

岂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后,卒然被擒?

却被小子暗算,惊动天听,以致有此。

莫非天数该败,一死难逃!大尹责了口词,叠成文卷,大尹却记起旧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现捕未获的那一件事来。

你道又是甚事?

看官且放下这头,听小子说那一头。

也只因宣德门张灯,王侯贵戚女眷多设帷幕在门外两庑,日间先在那里等候观看。

其时有一个宗王家在东首,有个女儿名唤真珠,因赵姓天潢之族,人都称他真珠族姬。

年十七岁,未曾许嫁人家,颜色明艳。

服饰鲜丽,耀人眼目。

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却在西首。

姨娘晓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观灯,叫个丫环走来相邀一会,上复道:“若肯来,当差兜轿来迎。”

真珠姬听罢,不胜之喜,便对母亲道:“儿正要见见姨娘,恰好他来相请,是必要去。”

夫人亦欣然许允。

打发丫环先去回话,专候轿来相迎。

过不多时,只见一乘兜轿打从西边来到帷前。

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边顽耍,叫养娘们问得是来接的,分付从人随后来,自己不耐烦等待,慌忙先自上轿去了,才去得一会,先前来的丫环又领了一乘兜轿来到,说道:“立等真珠姬相会,快请上轿。”

王府里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随轿去了,如何又来迎接?”

丫环道:“只是我同这乘轿来,那里又有什么轿先到?”

家人们晓得有些蹊跷了,大家忙乱起来。

闻之宗王,着人到西边去看,眼见得决不在那里的了。

急急分付虞侯祗从人等四下找寻,并无影响。

急具事状,告到开封府。

府中晓得是王府里事,不敢怠慢,散遣缉捕使臣挨查踪迹。

王府里自出赏揭,报信者二千贯,竟无下落,不题。

且说真珠姬自上了轿后,但见轿夫四足齐举,其行如飞。

真珠姬心里道:“是顷刻就到的路,何须得如此慌走?”

却也道是轿夫脚步惯了的,不以为意。

及至抬眼看时,倏忽转弯,不是正路,渐渐走到狭巷里来,轿夫们脚高步低,越走越黑。

心里正有些疑惑,忽然轿住了,轿夫多走了去,不见有人相接,只得自己掀帘走出轿来,定睛一看,只叫得苦。

元来是一所古庙,旁边鬼卒十余个各持兵杖夹立,中间坐着一位神道,面阔尺余,须髯满颏,目光如炬,肩臂摇动,象个活的一般。

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

神道开口大言道:“你休得惊怕!我与汝有夙缘,故使神力摄你至此。”

真珠姬见神道说出话来,愈加惊怕,放声啼哭起来。

旁边两个鬼卒走来扶着,神道说:“快取压惊酒来。”

旁边又一鬼卒斟着一杯热酒,向真珠姬口边奉来。

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怀惧怕,勉强将口接着,被他一灌而尽。

真珠姬旁边鬼卒多攒将拢来,同神道各卸了装束,除下面具。

元来个个多是活人,乃一伙剧贼装成的。

将蒙汗药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后面去。

后面走将一个婆子出来,扶去放在床上眠着。

众贼汉乘他昏迷,次第奸淫。

可怜金枝玉叶之人,零落在狗党狐群之手。

奸淫已毕,分付婆子看好。

各自散去,别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苏醒,睁眼看时,不知是那里、但见一个婆子在旁边坐着。

真珠姬自觉阴户疼痛,把手摸时,周围虚肿,明知着了人手,问婆子道:“此是何处?

将我送在这里!”

婆子道:“夜间众好汉每送将小娘子来的。

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处便了。”

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闺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乱做!”

婆子道:“而今说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见你是金枝玉叶,须不把你作贼。”

真珠姬也不晓得他的说话因由,侮着眼只是啼哭。

元来这婆子是个牙婆,专一走大人家雇卖人口的。

这伙剧贼掠得人口,便来投他家下,留下几晚,就有头主来成了去的。

那时留了真珠姬,好言温慰得熟分,刚两三日,只见一日一乘轿来抬了去,已将他卖与城外一富家为妾了。

主翁成婚后,云雨之时,心里晓得不是处子,却见他美色,甚是喜欢,不以为意,更不曾提起问他来历。

真珠姬也深怀羞愤,不敢轻易自言,怎当得那家姬妾颇多,见一人专宠,尽生嫉妒之心,说他来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来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边边激聒。

主翁听得不耐烦,偶然问其来处。

真珠姬揆着心中事,大声啼泣,诉出事由来,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卖至此。

主翁多曾看见榜文赏帖的,老大吃惊,恐怕事发连累,急忙叫人寻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

主翁寻思道:“此等奸徒,此处不败,别处必露,到得根究起来,现赃在我家,须藏不过,可不是天大利害?

况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寻着根底的日子。

别人做了歹事,把个愁布袋丢在这里,替他顶死不成?”

心生一计,叫两个家人家里抬出一顶破竹轿来装好了,请出真珠姬来。

主翁纳头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识贵人,多有唐突,却是辱莫了贵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并不知道。

今情愿折了身价,白送贵人还府,只望高抬贵手,凡事遮盖,不要牵累小可则个。”

真珠姬见说送他还家。

就如听得一封九重恩赦到来,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见他小心陪礼,好生过意不去,回言道:“只要见了我父母,决不题起你姓名罢了。”

主翁请真珠姬上了轿,两个家人抬了飞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别一声。

慌忙走了五七里路,一抬抬到荒野之中,抬轿的放下竹轿,抽身便走,一道烟去了。

真珠姬在轿中探头出看,只见静悄无人。

走出轿来,前后一看,连两个抬轿的影踪不见,慌张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抛我在此?

万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

没做理会处,只是仍旧进轿坐了,放声大哭起来,乱喊乱叫,将身子在轿内掷攧不已,头发多攧得蓬松。

此时正是春三月天道,时常有郊外踏青的。

有人看见空旷之中,一乘竹轿内有人大哭,不胜骇异,渐渐走将拢来。

起初止是一两个人,后来簸箕般围将转来,你诘我问,你喧我嚷。

真珠姬慌慌张张,没口得分诉,一发说不出一句明白话来。

内中有老成人,摇手叫四旁人莫嚷,朗声问道:“娘子是何家宅眷?

因甚独自歇轿在此?”

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泪,说得话出来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来在此的。

有人报知府中,定当重赏。”

当时王府中赏帖,开封府榜文,谁不知道?

真珠姬话才出口,早已有请功的飞也似去报了。

须臾之间,王府中干办虞侯走了偌多人来认看,果然破轿之内坐着的是真珠族姬。

慌忙打轿来换了。

抬归府中。

父母与合家人等,看见头鬅鬓乱,满面泪痕,抱着大哭。

真珠姬一发乱攧乱掷,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尽情了,方才把前时失去今日归来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宗王道:“可哓得那讨你的是那一家?

便好挨查。”

真珠姬心里还护着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认得,却是不晓得姓名,也不晓得地方,又来得路远了,不记起在那一边。

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为。”

宗王心里道是家丑不可外扬,恐女儿许不得人家。

只得含忍过了,不去声张下老实根究。

只暗地嘱付开封府,留心访贼罢了。

隔了一年,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这件案来,其时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贼,记得王府中的事,也把来问问看,果然即是这伙人。

大尹咬牙切齿,拍案大骂道:“这些贼男女,死有余辜!”

喝交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讯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请明断发落。

奏内大略云:

群盗元夕所为,止于胠箧;居恒所犯,尽属推埋。

似此枭獍之徒,岂容辇彀之下!合行骈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见奏,晓得开封府尽获盗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

龙颜大喜,批准奏章,着会官即时处决,又命开封府再录狱词一通来看,开封府钦此钦遵,处斩众盗已毕,一面回奏,得将前后犯由狱词详细录上。

神宗得奏,即将狱词笼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宫。

且说正宫钦圣皇后,那日亲奉圣谕,赐与外厢小儿鞠养,以为得子之兆,当下谢恩领回宫中来。

试问他来历备细,那小孩子应答如流,语言清朗。

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经过,可知道不怕面生,就象自家屋里一般,嘻笑自若。

喜得个钦圣心花也开了,将来抱在膝上,宝器心肝的不住的叫。

命宫娥取过梳妆匣来,替他掠发整容,调脂画额,一发打扮得齐整。

合宫妃嫔闻得钦圣宫中御赐一个小儿,尽皆来到宫中,一来称贺娘娘,二来观看小儿。

盖因小儿是宫中所不曾有的,实觉稀罕。

及至见了,又是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魔合罗般一个能言能语,百问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么?

妃嫔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欢孩子,争先将出宝玩金珠钏镯等类来做见面钱,多塞在他小袖子里,袖子里盛满了着不得。

钦圣命一个老内人逐一替他收好了。

又叫领了他到各宫朝见顽耍。

各宫以为盛事,你强我赛,又多各有赏赐,宫中好不喜欢热闹。

如是十来日,正在喧哄之际,忽然驾幸钦圣宫,宣召前日孩子。

钦圣当下率领南陔朝见已毕,神宗问钦圣道:“小孩子莫惊怕否?”

钦圣道:“蒙圣恩敕令暂鞠此儿,此儿聪慧非凡,虽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过如此。

实乃陛下洪福齐天,国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胜欣幸!”

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只那夜做歹事的人,尽被开封府所获,则为衣领上针线暗记,不到得走了一个。

此儿可谓有智极矣!今贼人尽行斩讫,怕他家里不知道,在家忙乱,今日好好送还他去。”

钦圣与南陔各叩首谢恩。

当下传旨:敕令前回抱进宫的那个中大人护送归第,御赐金犀一麓,与他压惊。

中大人得旨,就御前抱了南陔,辞了钦圣,一路出宫。

钦圣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已自有赏赐,与同前日各官所赠之物总贮一箧,令人一同交付与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

中大人出了宫门,传命备起犊车,赍了圣旨,就抱南陔坐在怀里了,径望王家而来。

去时蓦地偷将去,来日从天降下来。

孩抱何缘亲见帝?

恍疑鬼使与神差。

话说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内,合家里外大小没一个不忧愁思虑,哭哭啼啼,只在襄敏毫不在意,竟不令人追寻。

虽然夫人与同管家的分付众家人各处探访,却也并无一些影响。

人人懊恼,没个是处。

忽然此日朝门上飞报将来,有中大人亲赍圣旨到第开读。

襄敏不知事端,分付忙排香案迎接,自己冠绅袍笏,俯伏听旨。

只见中大人抱了个小孩子,下犊车来。

家人上前来争看,认得是小衙内,倒吃了一惊。

一觉大家手舞足蹈,禁不得喜欢。

中大人喝道:“且听宣圣旨!”

高声宣道:“卿元宵失子,乃朕获之,今却还卿。

特赐压惊物一麓,奖其幼志。

钦哉!”

中大人宣毕,襄敏拜舞谢恩已了,请过圣旨,与中大人叙礼,分宾主坐定。

中大人笑道:“老先生,好个乖令郎!”

襄敏正在问起根由,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出来,说道:“老先生要知令郎去来事端,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

襄敏接过手来一看,乃开封府获盗狱词也。

襄敏从头看去,见是密诏开封捕获,便道:“乳臭小儿,如此惊动天听,又烦圣虑获贼,直教老臣粉身碎骨,难报圣恩万一!”

中大人笑道:“这贼多是令郎自家拿倒的,不烦一毫圣虑,所以为妙。”

南陔当时就口里说那夜怎的长怎的短,怎的见皇帝,怎的拜皇后,明明朗朗,诉个不住口。

先前合家听见圣旨到时,已攒在中门口观看,乃见南陔出车来,大家惊喜,只是不知头脑,直待听见南陔备细述此一遍,心下方才明白,尽多赞叹他乖巧之极,方信襄敏不在心上,不肯追求,道是他自家会归来的,真有先见之明也。

襄敏分付治酒款待中大人,中大人就将圣上钦赏压惊金犀,及钦圣与各它所赐之物,陈设起来,真是珠宝盈庭,光采夺目,所直不啻巨万。

中大人摩着南陔的头道:“哥,勾你买果此吃了。”

襄敏又叩首对阙谢恩。

立命馆客写下谢表,先附中大人陈奏。

等来日早朝面圣,再行率领小子谢恩。

中大人道:“令郎哥儿是咱家遇着,携见圣人的,咱家也有个薄礼儿,做个记念。”

将出元宝二个,彩须八表里来。

襄敏再三推辞不得,只得收了。

另备厚礼答谢过中大人,中大人上车回复圣旨去了。

襄敏送了回来,合家欢庆。

襄敏公道:“我说你们不要忙,我十三必能自归。

今非但归来,且得了许多恩赐;又已拿了贼人,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张来。

可见我不着急的是么?”

合家各各称服。

后来南陔取名王采,政和年间,大有文声,功名显达。

只看他小时举动如此,已占大就矣。

小时了了大时佳,五岁孩童已足夸。

计缚剧徒如反掌,直教天子送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