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诗云: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若是遗珠还合浦,却教拂拭更生辉。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赁一民房。
居住数日,嫌他窄小不便。
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宽敞洁净,甚是象意。
当即把房钱赁下了。
归来与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了东西去,临完,我雇轿来接你。”
次日并叠箱笼,结束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
临出门,又对夫人道:“我先去,你在此等等,轿到便来就是。”
王公分付罢,到新居安顿了。
就叫一乘轿到旧寓接夫人。
轿已去久,竟不见到。
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
旧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
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我回他:”夫人已有轿去了。
‘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怎么还未到?
“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
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
我等虽不抬得,却要赁轿钱与脚步钱。
“王公道:”我叫的是你们的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
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
“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知道。
“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去,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没个出豁处。
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主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同。
问他邻舍,多见是上轿去的。
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并不知余情。”
临安府也没奈何,只得行个缉捕文书,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
却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眼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
王公凄凄惶惶,苦痛不已。
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后,选了衢州教授。
衢州首县是西安县附郭的,那县辛与王教授时相往来。
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吃到中间,嗄饭中拿出鳖来。
王教授吃了两箸,便停了著,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
县宰惊问缘故。
王教授道:“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
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故?”
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
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轿来骗,拙妻错认是家里轿,上的去了。
当时告了状,至今未有下落。”
县宰色变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适才叫他治庖,这鳖是他烹煮的。
其中有些怪异了。”
登时起身,进来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却在临安嫁得在此?”
妾垂泪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赚来卖了,恐怕出丈夫的丑,故此不敢声言。”
县宰问道:“丈夫何姓?”
妾道:“姓王名某,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
县宰大惊失色,走出对王教授道:“略请先生移步到里边,有一个人要奉见。”
王教授随了进去。
县宰声唤处,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
教授一认,正是失去的夫人,两下抱头大哭。
王教授问道:“你何得在此?”
夫人道:“你那夜晚间说话时,民居浅陋,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
只见你去不多时,就有轿来接。
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收拾上轿去。
却不知把我抬到一个甚么地方去处,乃是一个空房。
有三两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夜。
明日把我卖在官船上了。
明知被赚,我恐怕你是调官的人,说出真情,添你羞耻,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会。”
那县官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厢,忙唤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
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原身钱,县宰道:“以同官之妻为妾,不曾察听得备细。
恕不罪责,勾了。
还敢说原钱耶?”
教授称谢而归,夫妻欢会,感激县宰不尽。
元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到官船上。
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无有撞着的事了。
谁知恰恰选在衢州,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会。
也是天缘未断,故得如此。
却有一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固是好事,这美中有不足处:那王夫人虽是的所遭不幸,却与人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脚出,报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节操,又报了冤仇,又重会了夫妻,这个话本好听。
看官,穿小子慢慢敷演。
先听《芙蓉屏歌》一篇,略见大意。
歌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
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
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
成漂泊,残骸向谁托?
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
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
医王本慈悯,慈悯超群品。
逝魄愿提撕,茕婺赖将引。
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
花萎因折蒂,于死为伤苗。
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岂期甲帐遇文萧?
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
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
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士陆仲炀所作。
你道他为何作此歌?
只因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聪明,写字作画,工绝一时。
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读书识字,写染皆通。
夫妻两个,真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爱异常。
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同委赴任。
就在真州闸边,有一只苏州大船,惯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顾。
赁定了,下了行李,带了家奴使婢,由长江一路进发,包送到杭州交卸。
行到苏州地方,船家道:“告官人得知,来此已是家门首了。
求官人赏赐些,并买些福物纸钱,赛赛江湖之神。”
俊臣依言,拿出些钱钞,教如法置办。
完事毕,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舱里来。
俊臣叫家僮接了,摆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
俊臣是宦家子弟,不晓得江湖上的禁忌。
吃酒高兴,把箱中带来的金银杯觥之类,拿出与王氏欢酌。
却被船家后舱头张见了,就起不良之心。
此时是七月天气,船家对官舱里道:“官人,娘子在此闹处歇船,恐怕热闷。
我们移船到清凉些的所在泊去,何如?”
俊臣对王氏道:“我们船中闷躁得不耐烦,如此最好。”
王氏道:“不知晚间谨慎否?”
俊臣道:“此处须是内地,不比外江。
况船家是此间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
就依船家之言,凭他移船。
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还有不测。
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贼的家里。
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道是内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岂知这些就里?
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芦苇之中,泊定了。
黄昏左侧,提了刀,竟奔舱里来。
先把一个家人杀了,俊臣夫妻见不是头,磕头讨饶道:“是有的东西,都拿了去,只求饶命!”
船家道:“东西也要,命也要。”
两个只是磕头,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余都饶不得。”
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怜我是个书生,只教我全尸而死罢。”
船家道:“这等饶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
也不等俊臣从容,提着腰胯,扑通的撩下水去。
其余家僮、使女尽行杀尽,只留得王氏一个,对王氏道:“你晓得免死的缘故么?
我第二个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替人撑船到杭州去了。
再是一两个月才得归来,就与你成亲。
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着,自有好处,不要惊怕。”
一头说,一头就把船中所有,尽检点收拾过了。
王氏起初怕他来相逼,也拚一死。
听见他说了这些话,心中略放宽些道:“且到日后再处。”
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假意也就应承,凡是船家教他做些什么,他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务,真像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一般,无不任在身上,是件停当。
船家道:“是寻得个好媳妇。”
真心相待,看看熟分,并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余,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令。
船家会聚了合船亲属,水手人等,叫王氏治办酒肴,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
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
王氏自在船尾,听得鼾睡之声彻耳。
于时月光明亮如昼,仔细看看舱里,没有一个不睡沉了。
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喜得船尾贴岸泊着,略摆动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轻身跳了起来,趁着月色,一气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个去处,比旧路绝然不同。
四望尽是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际。
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草深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了万千苦楚。
又恐怕后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
渐渐东方亮了,略略胆大了些。
遥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来。
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
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庵院的模样,门还关着。
王氏欲待叩门,心里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敲开门来,是男僧,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不是才脱天罗,又罹地网?
且不可造次。
总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须不怕他了。
只在门首坐坐,等他开出来的是。”
须臾之间,只听得里头托的门栓响处,开将出来,乃是一个女僮出门担水。
王氏心中喜道:“元来是个尼庵。”
一径的走将进去。
院主出来见了,问道:“女娘是何处来的?
大清早到小院中。”
王氏对蓦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话说出来,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县尉次妻,大娘子凶悍异常,万般打骂。
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
昨夜中秋赏月,叫妾取金杯饮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里去了。
大娘子大怒,发愿必要置妾死地。
妾自想料无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
院主道:“如此说来,娘子不敢归舟去了。
家乡又远,若要别求匹偶,一时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处安顿是好?”
王氏只是哭泣不止。
院主见他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好生慈悯有心要收留他。
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劝,未知尊意如何?”
王氏道:“妾身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甚么处法,妾身敢不依随?”
院主道:“此间小院僻在荒滨,人迹不到,茭葑为邻,鸥鹭为友,最是个幽静之处。
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
侍者几个,又皆淳谨。
老身在此住迹,甚觉清修味长。
娘子虽然年芳貌美,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离爱欲,披缁削发,就此出家?
禅榻佛灯,晨飧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恼,结来世的冤家么?”
王氏听说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结果了。
还要怎的?
就请师父替弟子落了发,不必迟疑。”
果然院主装起香,敲起馨来,拜了佛,就替他落了发。
可怜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落发后,院主起个法名,叫做慧圆,参拜了三宝。
就拜院主做了师父,与同伴都相见已毕,从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聪明。
一月之内,把经典之类一一历过,尽皆通晓。
院主大相敬重。
又见他知识事体,凡院中在大小事务,悉凭他主张。
不问过他,一件事也不敢轻做。
且是宽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没一个不替他相好,说得来的。
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土前礼拜百来拜,密诉心事。
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间断。
拜完,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
自怕貌美,惹出事来,再不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
如是一年有余。
忽一日,有两个人到院随喜,乃是院主认识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斋。
这两个人是偶然闲步来的,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来回答。
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以答谢昨日之斋。
院主受了,便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上面。
王氏见了,仔细认了一认,问院主道:“此幅画是那里来的?”
院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
王氏道:“这檀越是何姓名?
住居何处?”
院主道:“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
王氏道:“做甚么生理的?”
院主道:“他两个原是个船户,在江湖上赁载营生。
近年忽然家事从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
未知真否如何?”
王氏道:“长到这里来的么?”
院主道:“偶然来来,也不长到。”
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
词云: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
芙蓉画出最鲜妍。
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缘?
粉绘凄凉馀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
素屏寂寞伴枯禅。
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右调《临江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精通。
看见此词,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
谁知这画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
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内暗暗伤悲。
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申理。
忍在心中,再看机会。
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士夫。
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
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俊逸可观,心里喜欢不胜,问院主要买。
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究问根由,未必不查出踪迹来。
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处?”
就叫:“师父卖与他罢。”
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
郭庆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
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僮,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庆春出门来别了。
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地要卖。
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
那人双手捧递,高公接上手一看,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若列法书中,可载《金石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