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
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的。”
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
问道:“你姓甚名谁?
何处人氏?”
那个人掉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
以父荫补永嘉县尉,带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
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
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
浑身沾湿,并无一钱在身。
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明日又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
恐怕连累,不敢奉留。
‘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
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
今听候一年,杳无消耗。
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
乃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相怜悯。
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
对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道理。
意下如何?”
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
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
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榼相待。
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
俊臣一眼睃去见了,不觉泫然垂泪。
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
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
只不知何得在此。”
站起来再看看,只见上有一词。
俊臣读罢,又叹息道:“一发古怪!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
高公道:“怎么晓得?”
俊臣道:“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
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
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了。”
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
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
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
庆春道:“买自城外尼院。”
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
又是那个题咏的?”
王氏见来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
为何问起这些缘故?”
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
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
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
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
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
当直的对院生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
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
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
不可推却!”
院主迟疑道:“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
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来。
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
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
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
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怎么处?”
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
想院中也没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
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
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高公自到别房歇宿。
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
闹中问道:“听小师父口谈,不是这里本处人。
还是自幼出家的?
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
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复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人,是真州人。
丈夫是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
随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记僧留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他说得伤心,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
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此消耗。
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
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
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
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
而今真赃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
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
后来被人买去了。
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
其实即是小尼所题,有此冤情在内。”
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
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
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与高公说了。
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
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
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
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疑心。
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
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
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真。
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
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好去做孺人?
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
夫人道:“这是正理。
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
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依固好。
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话说。”
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
‘“王氏稽首称谢。
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
叫我劝你长发改妆。
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
“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人,长发改妆何用?
只为冤恨末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
若得强盗歼灭,只此空门静守,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
“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也不为便。
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
未为不可。
“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
但重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
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非厚道。
所以不敢从命。
“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
高公称叹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其间有个缘故。
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
’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得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头发?
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碍?”
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
遂依了夫人的话,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作道姑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
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段的。
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公。
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
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
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
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
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宾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
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
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赃物一一对款,薛御史把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
薛御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
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
御史喝念严刑拷讯。
顾阿秀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
因他一口应承,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
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
只此是实情。”
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决不待时。
原赃照单给还失主。
御史差人回复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与崔县尉。
俊臣出来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连强盗肚里也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
俊臣感新思旧,不觉恸哭起来。
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落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元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提起题画的人就在院中为尼。
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竟不知只在画上,可以跟寻得出来的。
当时俊臣恸哭已罢,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
若现稽迟,便恐另补有人,到不得地方了。
妻子既不见,留连于此无益。”
请高公出来拜谢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了。
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岂可独去?
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未为迟。”
俊臣含泪答道:“糟糠之妻同居贫贱多时,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存亡未卜。
然据着芙蓉屏上尚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
今欲留此寻访,恐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了。
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高揭榜文,四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
传将开去,他闻得了,必能自出。
除非忧疑惊恐,不在世上了。
万一天地垂怜,尚然留在,还指望伉俪重谐。
英感明公恩德,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
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他别无异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
吾安敢强逼?
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
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土毕集,俱来奉陪崔县尉。
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
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也一时未解,只见高公命传呼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
俊臣惊得目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着急了。
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得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县尉在馆内多时,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饯行赴任,特请你到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氏如梦方醒,不胜感激。
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
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
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里梦里。
高公笑道:“老夫原说道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着么?”
崔县尉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
座客见此光景,尽有不晓得详悉的,向高公请问根由。
高公便叫书僮去书房里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
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
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缘故。
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
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
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
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
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
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
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
密行访缉,备得大盗踪迹。
托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
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里,竟不知同在一处多时了。
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他两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人心事如何?
不欲造次漏泄。
今罪人既得,试他义夫节妇,两下心坚,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姻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
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一笑耳。”
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坐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
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
高公重入座席,与众客尽欢而散。
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待,赠他一奴一婢,又赠他好些盘缠,当日就道。
他夫妻两个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
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下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
王氏备细说了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恩。
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词。
院中人个个与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
事出无奈,各各含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
待永嘉任满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候高公,要进来拜谒。
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已毕了。
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
问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三昼夜,以报大恩。
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里头持诵。
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
崔俊臣出宦资厚赠了院主。
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烧香点烛之费。
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
当下别过众尼,自到真州宁家,另日赴京补官,这是后事,不必再题。
此本话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谊,王氏之节,皆是难得的事。
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
毕竟冤仇尽报,夫妇重完,此可为世人之劝。
诗云: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诗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旁?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道赞叹御史大夫高公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使初时轻逗漏,致令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