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功在王上(2 / 2)

替天行道 可争 9938 字 2019-10-30

没有人能理解他对于当今天子的那份感情,当日他的家门破落,是当今天子的赏识拔擢,才使得他能够一路建功立业,才使得他能够光大门户,才使得他能够有了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在曾经的过去,他一直觉得天子与他是君臣,更若兄弟父子,甚至于他在沙场之上舍生忘死,在这边关之地厉马秣兵,很多时候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觉得不能辜负当今天子的那一番知遇之恩。

作为在死人堆里搏杀出来的沙场虎将,王仁恭并不怕死,若是为了卫护大隋天下,若是为了报答天子那一番恩遇,他随时随地都能够率着帐下虎贲,毫不犹豫地冲向敌寇,哪怕明知是必死之局。

但这一次当今天子对于他的这种举动,却委实令王仁恭难以理解。他拂郁,他愤懑,但更多的,似乎还是那一份无可遏抑的无奈与委屈。

当今天子居然就连自己也不信了?!当今天子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想让自己去死?!

这个刚刚经历过南北朝之际皇冠更迭只在旦夕的大隋年间,并没有多少人会真的觉得自己能为君王毫不犹豫地甘心效死,但王仁恭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一直觉得自己可以。

如果当今天子当真一道诏令,哪怕只是毫无理由地要他献上项上人头,王仁恭现在都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毫不迟疑地引颈就戳,甚至不会皱上半点眉头,然而他却怎么也不愿意去接受眼前这种如此屈辱地死亡方式。

不但要借着一个幸进小人的手,更要剥去他身上的一切尊严与荣耀。要知道他曾无数次地跟当今的天子诉说过自己心里头那希望能名标青史的愿望,而他也曾如父兄般温和而庄严地许给他卫霍一般的事业啊!

这才是王仁恭这些时日以来心里最大的情结所在,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错,他知道自己有满腔的委屈,然而以往亲若父兄的天子,却已然就是造成他这一切最大的原因,这凉州之地虽大,他却已然找不到了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他不甘心就这样屈辱地就死,但他也不愿意去真正激烈地反抗那位天子君王,于是他就只能将自己缩进了内心的坚壳之中,选择了对于眼前的一切放任自流的态度,直到今时今日,李子秋就在他眼前毫不留情地直接揭开了一切的借口与掩饰,让他再避无可避地要直接去面对这一切。

而也就到了李子秋剥落了他心中一切可以让自己暂且不去想,不去问的种种理由的时候,而也就在他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心目之中那种痛苦与挣扎眼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本自己心底的这份不甘、心底的这份屈辱、心底的这份不愿相信居然是这么深、这么浓,以至于哪怕心志坚忍如王仁恭,在这个刹那之间,居然也不由得心绪激荡以至于接近失态。

在王仁恭这爆发出来的情绪面前,李轨却是出奇的没有阻止,他只是默然无语地望着李子秋,心底里头却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这一切似乎还是没有拖离出他的计划之中,虽然李子秋的话语其实说出来的不过是一些人尽皆知的话,但是现在哪怕就是在李轨的心目之中,对于李子秋这位少年神师,却也由然生起了一丝惊畏与敬惧的心态。

这也是刚刚李子秋会拣选了测字之术作为突破口的原因所在,其实在这种形势之下,无论是王仁恭还是李轨,对于自己所要面对的局面都是心知肚明,也都各自有着自己的打算,他们都是心志深沉之人,如若是李子秋当面说出任何预言,不管是如何切中他们的心意,对于他们也不可能起到多大的警醒作用。但现在这个字,但现在这份机缘,却是由王仁恭自己拣选出来,从他的嘴里亲自说出口的。李子秋不过只是信笔点划,完完全全就是在引导着王仁恭自己去面对自己心底里头那个其实早已经想明白的问题,完完全全就只是将王仁恭的思维路向,逼到连他自己也避无可避的症结面前。

现世社会资讯爆炸,对于字形字义的种种解析也早就已经被演绎过千百万次,但哪怕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测字之术只要应用得当,都还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更遑论在这个大隋年间的时代。

而且在这个基本上只有世家门阀子弟能够接触到文字书本的时代,字形字义的训诂之学,原本也就是经学之中极为精深的一部分,李子秋的点划解释若是放在现代社会,根本就算不上一回事情,然而放在王仁恭与李轨眼前,却是适足于让他们对于这位出身未知的少年神师那仅有一点高门大阀的骄傲与矜持都完全地消融无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在心理之上将李子秋放在了与他们完全平齐的位置。

“若只是功在王上,功不出头,也还罢了”,李子秋却是不理会王仁恭那等失态的表现,轻轻地在桌面上这个半成型的字上面又点染了三点,终于补完了这个“望”字,抬起头来,却是向着李轨问道:“不知道眼前这三点,李司马却又看出了什么?”

“这个……”李轨微微一愣,细细沉吟了半晌,这才说道:“这三点看神师笔意,似乎有点若斜风拂雨,扑面而来,呃……”

身为高门大阀的子弟,他于翰墨一途也没少下过功夫,对于李子秋如此明显而故意的笔法引导,自然不至于看不出来,只是要说这样的三点代表了什么样的意思,他还真是一直之间说不出来。

“正是如此,李司马果是雅达之人”,李子秋抚掌一笑,却是轻轻叹道:“原本以使君与当今天子之亲善无间,功在王上,功字出头,都还罢了,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却是有小人离间,挑动君王猜忌,在君王面前意图扰乱使君功绩,正如凉州局面原本在平无事,波澜不惊,静若止水,却偏偏有数点斜雨点滴,荡起阵阵涟漪,其纷纷扰扰,俱在眼前了。”

李子秋原来对于王仁恭与当今天子的关系,并不是太过了解,然而就在王仁恭刚刚那一阵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之中,却是就已经敏感地捕捉到了足够的讯息,也就可以据此而推断出王仁恭心底里头最大的症结所在。

以王仁恭对于当今天子的这份情感,如若是眼下就强强要逼着他违逆方今天子的意图,那只怕只会适得其反,只看眼前的王仁恭如今那一份近乎于歇斯底里的痛苦挣扎,也就已然可以预见得到结果。

在这种心底里头的矛盾近乎于死循环的纠结之中,如果一定要王仁恭在二者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如若能给李子秋一段时间的渐进引导,或许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是现下的凉州局面,却是让李子秋已然觉得没有这个时间再拖延下去。

是以李子秋就借着这“望”字最后未完成的三点,将造成眼前的一切推到了那他也不知道存在或不存在的谗臣之上,如此也就给了王仁恭一个完全可以接受的理由。毕竟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书上,对于君王的过错,几乎也都是以这种天子英明,只是被身边小人所掩的模式来处理,对于眼前的所有人而言,这应该都是一个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说法。

“哦?”果然也就在李子秋这话出口的下一个刹那,听进了他话语的王仁恭蓦地安静了下来,双眼望着李子秋,却是爆出了许久未见的精芒,问了一句:“神师的意思是说,皇帝身边出小人了?!王某眼下的一切,都是由小人进谗所致?!”

“某家一介山野草民,朝堂局势,全然不知”,李子秋望着王仁恭,却是淡淡一笑:“现下某家只不过依着使君方才所揭出的这一字之机,探寻过去未来根由缘起,据此而言罢了,至于信与不信,只在使君一念之间!”

李轨微微皱眉,没有说话,王仁恭却是已然双掌一拍,口中一声厉喝:“必是如此!”

“王某早就说过了,天子怎可能如此对我?!”王仁恭在席前微微踱步,口中说得虽然愤怒,但脸上却殊无怒意,反倒是隐隐有几分兴奋的神色:“却原来……却原来……”

“哼,一干宵小,搬弄是非,想抹杀王某之功”,王仁恭蓦然站定,凝然而立,身上徒然泛起的,却是那已经阔别已久的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那也要看看王某答不答应!”

在这一刻,方才那颓废不堪的佝偻老人就这么完全地消隐不见,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那个纵横塞外,威镇胡酋的王大将军!那股金戈铁马的气势,就连站在他们面前的法明与李子秋,都没由来地感到呼吸为之一窒!

其实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元万安此来带来的本就是天子的意思,要收拾王仁恭,很明显也是出于当今天子那份过于阴微的猜忌心态,生怕王仁恭在这凉州之地坐大,方才会生出这样的主意。这件事情,其实王仁恭也是心下明白,只不过现在在李子秋的引导之下,在当前这样的环境里面,他却根本就不再往这个方向去想,他却似乎就这么全然地接受信服了李子秋的说法。

如果能够有一个足够的理由,那绝没有人愿意去面对死亡,不管王仁恭对于当今的天子有着多少的感情与崇敬,但他的潜意识深处,却必然还是要遵循着所有人类,甚至于所有有思维的生物的这一共性!之前他只不过完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所以才选择了逃避,然而现下李子秋,却已经就把这个他完全可以接受的理由,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就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在王仁恭的心目之中,原本也就始终抹不去与当今天子的那份情谊,始终也就不愿意以最坏的可能去揣度当今那位天子的心思,事实上这些时日来他一直的痛苦与逃避,也就大半是由是而来,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谗臣进言的事情,只不过无法说服自己而已。

但现下李子秋这位借着他口中说出来的这一字机缘,解说过去种种,却又如此直击人心的少年神师,原本也就已然得到了他的全然信服,由李子秋口中说出来的这番缘起,更是全然契合他心中所想所盼,实在由不得王仁恭不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却是把原先的那位委屈与固执给全然地抛到了九宵云外。

李轨当然也明白个中的玄虚,只是他已经不知道已经多少天没有见过王仁恭如此振奋的模样,一时间简直不由得有些热泪盈眶,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胡乱说话,只不过他却终归还是想得多了一些,强自镇定地转过头来,向着李子秋问道:“神师揭示机缘来路,鉴微知著,发人深省,李某五体投地,感佩万分,只是不知道关于今后去处,神师却可否再为吾等开示一二?!”

王仁恭现下对于李子秋也早自信服万端,听说此语,也自目光炯炯,凝在了李子秋的身上。

让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李子秋却是忽然lou出一脸微微黯然的表情,向着王仁恭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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