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昨默默回视着他,心情复杂,无言以对。
看她不回答,青年又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难道,又想污蔑是我逼你的?”
“…………药郎先生。”
沉默良久,傅小昨终于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目光神情语气中则是如出一辙的生无可恋:
“——求你换个话题吧。再扯下去,我以后都要没脸见你了。”
说着她就死气沉沉地一闭眼,逃避现实埋脸到了他另外一边“衣料整齐完好”的肩上。
紧接在她这句话后,身下的青年似乎隐隐起了几声闷笑,携着胸膛微微的震动传过来。
——原来卖药郎会笑啊……
下意识地这么默念了一句,傅小昨却连抬眼去看个究竟的动力都没有。
事实上,此时此刻,她整个脑子里都被“天啊我生起气来怎么会这么禽兽啊禽兽!”的想法萦绕着,恨不得就着当下这个姿势,了此余生。
——
如果可以的话,傅小昨很想睡过去一了百了,醒来还能顺便自我欺骗“哎呀原来是做梦啊”之类的,奈何此时她脑袋里被哄闹的血液搅得嗡嗡嗡直闹腾,清醒得不得了。
过了老半天,没能成功憋出半点睡意,傅小昨只好干巴巴地闷声开口:“说话。”
她没开口前,卖药郎就一直沉默着,此时也只淡声应了一句:“你要我说什么。”
随便……只要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默默撇了撇嘴,小声催促道:“跟我们两个没有关系的事情,随便什么都行——快说!”
卖药郎听了,微微撩起低垂着的眼睫。
……现在这样的情况,他能够去在意或者考虑什么,跟他们两个都无关的事情呢?
青年的眸光带着轻哂,从怀中人身上移开后,似乎看哪里都觉得意趣淡淡,一触即逝。
直到掠过先前的神社方向,他终于顿住目光,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东西,眉眼间浮起某种莫名的不愉,静了一会儿才出声:“稻荷神,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傅小昨终于等来话头,整个妖都松了一口气,当即强迫自己把全部思绪,都专注于这一论题上。
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半晌,她还是继续埋着头,闷闷答道:“可能也是因为责任感吧……”
“何出此言。”
“她是真神,降生于世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存在的所有意义,即是为世间谋求福祉,她自己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既然妖怪可能因为羡慕神的光环而冒充神,那神也可能因为承受不住身为神的压力,而从神位上逃走啊……”傅小昨思考得很认真,说得也很认真:“而且,从之前那尊圣像上看来,稻荷神根本就是个小姑娘的模样呢……是有可能会承受不住这种责任感带来的压力吧。”
她这番话说完后,卖药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地说:“责任感,会带来压力吗?”
傅小昨感到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头发,隐约觉出这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对劲,下一秒便听他继续道:
“那么,你也,会想要,逃走,吗。”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对上那双幽深沉静的眸光。
这样无言对视中,傅小昨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话,他指的应该是,先前她说自己所怀有的责任感一事。
一时之间,傅小昨心里有了某种明悟,她突然理解了先前犬神的种种异常表现——他不是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承诺,而只是从稻荷神的事上产生了不安。
相比于地震鲶被主人抛弃的处境,也许他更在意的是——连神明都会抛弃自己忠诚的子民,他们之间,又真的会不离不弃吗?
这么一理解,傅小昨先前那种难言的沉闷感突然散去了,心里瞬间轻松许多。
但一转眼,看着眼前卖药郎沉默的目光,她又微微滞了一下。
……他呢?他又在担心什么?
傅小昨没有意识到,原本说好“跟他们俩没有关系的话题”,又重新绕回了他们两个身上。
“……药郎先生,可能你的内心足够强大,无论多么沉重的责任跟压力,都不能让你心生退却……但是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人,应该都做不到这样。”傅小昨说着顿了一下,小声补充道:“我也做不到。只是我对犬神跟九命猫抱有的责任感,并不足以对我产生——大到需要我逃避的压力罢了……”
卖药郎静静看着她不说话,眸光神色沉淡得看不出什么情绪。
傅小昨在那幅目光下微微垂下眼,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继续说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还有你……你说我之前亲了你所以需要负责……那什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刚刚我又那么……那可能是应该负的吧……”
她一番话得颠三倒四,有几处的音量更是细若蚊吟,脸上也红得厉害,强撑着才得以继续说下去:“虽然当初知道你喜欢我,的确让我很震惊,但也不至于压力大到要逃跑的地步……所以,你不要觉得我是在逃避你……很多时候,我可能只是、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而已……就像刚才那样,是人是妖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吧……”
这样吭哧吭哧地说着,她一边觉得羞耻,一边又觉得自己好像词不达意而有些捉急,咬咬牙努力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最后简直豁出去似地一股脑嚷道:
“我的意思是,感情不是平等的吗?你喜欢我,这不是给我压力,更多时候是带给我动力的一件事!”
眼前的女孩脸颊尽是通红,一双眼睛都因为羞涩而显得水亮亮的,但却似乎带着某种莫名的固执,强迫让她自己直直看着他,没有逃避开目光。
听完先前那番话语,卖药郎一贯沉淡的神情中,难得浮现着几分怔愣,看着她没有说话。
总算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傅小昨浑身绷着的气势一松,顶着一张快熟透的脸,原先强行坚定的眼神瞬间变得游移起来,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面前的人。
“所以犬神也好,你也好,都不要想那么多嘛……御馔津可是神,跟我们的情况能一样吗,人家承担的压力哪是我们能比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欲负神冠,必承其重啊……”
她这么偷偷蜷缩着手指努力没话找话,却没想到在这番话后,先前神社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
那声音似乎隔了一段距离,传至耳边却十分清晰,与之一同响起,还有一道陌生的泛着笑意的男子话音:
“——好一句'既负神冠,必承其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