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侥幸脱魔手(1 / 2)

 绯衣少年易容之术,确实高明,朱七七不禁瞧得呆了,只见他笑道:“无论你喜欢的是何种男子,是老是少,我都可做那般模样。你若嫁了我,便有如嫁了数十个丈夫一般,这是何等的福气?别的女子连求都求不到的,你难道还是不愿意么?”

朱七七道:“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却再也休想。”

绯衣少年苦笑道:“还不肯?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哦,我知道了,敢情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只重才学,不重容貌,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在下虽不才,但文的诗词歌赋样样皆能,武的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文武两途之外,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琴棋书画、飞鹰走狗、蹴鞠射覆,亦是无一不精,无一不妙,你若嫁我这样的丈夫,包你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寂寞,你若不信,且瞧着看。”

只见他说话之间,已连变九种身法,竟全都是少林、武当等各大门派之不传之秘,然后反身一掌,拍在石壁上,那坚如精钢的石壁,立时多了一个掌印,五指宛然,有如石刻。朱七七武功虽不精,但所见却广,一眼便瞧出这掌法赫然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身兼各家之长,而且又俱是江湖中的不传之秘,岂非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之事。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你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

绯衣少年微微笑道:“武功又有何难?小生闲时还曾集了些古人绝句,以赋武功招式,但求姑娘指正。”

只见他长袖突然翻起,如流云,如泻水,招式自然巧妙,浑如天成,口中却朗声吟道:“自传芳酒翻红袖,似有微词动绛唇……”

这两句上一句乃是杨巨源所作,下一句却是唐彦谦绝句,他妙手施来,不但对联浑成,而且用以形容方才那一招亦是绝妙之句。

朱七七不禁暗赞一声,只听绯衣少年“绛唇”两字出口,衣衫突然鼓动而起,宛如有千百条青蛇,在衣衫中窜动,显然体内真气满蓄,纵不动手,也可伤敌,绯衣少年口中又自朗吟道:“雾气暗通青桂苑,日华摇动黄金袍。”

这两句一属李商隐,一属许浑,上下连缀,又是佳对。

绯衣少年左手下垂,五指连续点出,身形突转,右手已自颊边翻起,身形流动自如,口中吟道:“垂手乱翻雕玉佩,背人多整绿云鬟……”

右手一斜,双臂曲收,招式一发,攻中带守,绯衣少年口中吟道:“纤腰怕束金蝉断,寒鬓斜簪玉燕光……”

念到这里,他身形已回旋三次,手掌突又斜挥而起,道:“黄鹂久住浑相识,青鸟西飞意未回。”

朱七七脱口道:“好一招青鸟西飞意未回。”

绯衣少年微微一笑,左掌突然化作一片掌影,护住了全身七十二处大穴,口中吟道:“帘前春色应须惜,楼上花枝笑独眠。”右掌掌影中一点而出,石壁一盏铜灯应手而灭。

他身形亦已凝立不动,含笑道:“如何?”

方才他所吟八句绝句,一属李商隐,一属杨巨源,一属薛逢,一属李贺,“浑相识”乃戎星之诗,“意未回”又属商隐,“帘前春色”乃岑参所作,“楼上花枝”却是刘长卿之绝句。

这八句不但对偶工稳,而且俱是名家所作,若非烂读诗书,又怎能集得如此精妙?那几式武功更是流动自如,攻守兼备,江湖中寻常武师,休想躲得过他一招去,瞧到此处,朱七七也不禁叹道:“果然是文武双全。”

绯衣少年大笑道:“多承姑娘夸奖,小生却也不敢妄自菲薄,普天之下,要寻小生这样的人物,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

朱七七眼波一转,突然冷笑道:“那也未必。”

绯衣少年道:“莫非姑娘还识得个才貌与小生相若之人不成?”

朱七七道:“我认得的那人,无论文才武功,言语神情,样样都胜过你百倍千倍,像你这样的人,去替他提鞋都有些不配。”

绯衣少年目光一凛,突又大笑道:“姑娘莫非是故意来气我的?”

朱七七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罢了,反正他此刻也不在这里……哼哼,他若在这里,谁能困得住我。”

绯衣少年怔了半晌,目中突然射出炽热的光芒,脱口道:“我知道了,他……他就是沈浪。”

朱七七道:“不错……沈浪呀,沈浪,你此刻在哪里?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地想你。”想起沈浪的名字,她目光立时变得异样温柔。

那绯衣少年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他面上肌肉僵冷如死,目中的光芒是炽热如火,两相衬托之下,便形成一种极为奇异的魅力。

朱七七芳心也不觉动了一动,忍不住脱口道:“但除了沈浪外,你也可算是千中选一的人物,世上若是没有沈浪这个人,我说不定也会喜欢你。”

绯衣少年恨恨道:“但世上有了沈浪,你便永远不会喜欢我了,是么?”

朱七七道:“这话不用我回答,你也该知道。”

绯衣少年道:“若是沈浪死了,又当如何?”

朱七七面容微微一变,但瞬即嫣然笑道:“像沈浪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比你死得早,你只管放心好了。”

绯衣少年恨声道:“沈浪……沈浪……”

突然顿足道:“好,我倒要瞧瞧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我偏要叫他死在我前面。”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你若有种将我放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你两人究竟是谁高谁低,一见了他面,你自己也该分得出。”

绯衣少年突然狂笑道:“好个激将之计,但我却偏偏中了你的计了……好,我就放了你,要你去带他来见我。”

朱七七心头大喜,但口中犹自冷冷道:“你敢么,你不怕沈浪宰了你?”

绯衣少年道:“我只怕沈浪不敢前来见我。”

朱七七冷笑道:“此地纵有刀山油锅,他也是要来的,只怕你……”

绯衣少年却已不需她再加激将,她话犹未了,绯衣少年伸手拍开了她的双臂双膝四处穴道。

朱七七又惊又喜,一跃而起,但四肢麻木过久,此刻穴道虽已解开,但血液却仍不能畅通,身子方自站起,又将倒下去。

绯衣少年及时扶住了她,冷冷道:“你可走得动么?”

朱七七道:“我走不动也会爬出去,用不着你伸手来扶。”

绯衣少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双手却已在她的膝盖关节处,轻轻捏扭起来,朱七七眼睛一瞪,要推开他,哪知这少年一双手掌之上,竟似有着种奇异的魔力,朱七七只觉他手掌所及处,又是酸,又是软,又是疼,又是麻,但那一股酸软麻疼的滋味直钻入她骨子里,却又是说不出的舒服,这滋味竟是她生平未有,竟使她无力推开他,又有些不愿推开他。

她心里虽不愿意,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他靠了过去,灯光映照下,她苍白的面容,竟也变作嫣红颜色。

绯衣少年目中又流露出那火一般炽热的奇异光芒,指尖也起了一阵奇异而轻微的颤抖。

朱七七颤声道:“住……住手……放开我……我……”

绯衣少年嘴唇附在她耳畔,轻轻道:“你真的要我放开你么?”

朱七七全身都颤抖起来,目中突然涌出了泪光,道:“我……我不知道,求求你……你……”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声娇笑,一人轻叱道:“好呀,我早就知道你溜到这里来了,你两人这是在做什么?”

笑声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正是那白衣少女。

朱七七又惊又羞,咬牙推开了那绯衣少年。

白衣少女斜眼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是讨厌他么,又怎地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朱七七脸更红了,她平日虽然能言善辩,但此刻却无言可答。

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这本是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情欲的滋味,她委实不知道情欲的魔力,竟有这般可怕。

白衣少女眼波转向绯衣少年,娇笑道:“你的错魂手段,又用到她身上了么?你……”

突然瞧见绯衣少年目中火一般的光芒,身子一颤,戛然住口。

绯衣少年却已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怎样?”

白衣少女面靥也红了,突然轻呼一声,要待转身飞奔,但身子却已被绯衣少年一把抱住。

她身子竟已软了,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绯衣少年缓缓道:“这是你自己找来的,莫要怪我。”

他目光愈来愈亮,脸也愈来愈红,突然伸出手来,撕开了她的衣襟……朱七七娇啼一声,转过身子,不敢再看。

只觉耳畔风声一飘,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已自她背后抛了过来,落在她面前的地上,只听那白衣少女的喘息声,愈来愈是剧烈。

朱七七身子也随着这喘息颤抖起来,想要夺门而出,却连脚都抬不起来,只听那绯衣少年在身后道:“我放过了你,你还不快走。”

朱七七咬一咬樱唇,转身踉跄奔出。

突然那绯衣少年又自喝道:“拾起那件衣服,披在身上等出门之后,逢左即转,莫要停留,莫要回头,到时自有人来接你……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朱七七嘴唇都已咬出血来,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重又拾起了那件白袍,再也不敢去瞧绯衣少年与白衣少女一眼。

她踉跄奔出门,颤抖着穿起白袍,她转了两个弯,心房犹在不住跳动,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原想瞧瞧地道中的光景,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敢转回头去瞧了,她只觉那绯衣少年是个恶魔,比恶魔还要可怕,比恶魔还要可恨,她一生中从未如此怕过,也从未如此恨过。

两旁石壁深处,似乎隐隐有铁链曳地之声传来。

但朱七七也不敢停留察看,她逢左即转,又转了两个弯,心中方惊异于这地下密室规模之大,抬头望处,已瞧见两个劲装大汉,在前面挡住了她的道路,朱七七一颗心又提起来,但这时她既已无法后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前进——前面的人虽可怕,但总比那绯衣少年好得多。

哪知那两条大汉见了她,面上竟毫无异色,一人似乎在说:“这位姑娘倒面生得很。”

另一人便道:“想必是夫人新收容的。”

朱七七听了,一颗心立时放下,她这才知那绯衣少年要她穿起白袍的用意,当下壮着胆子,大步走了过去。

那两条大汉果然非但不加阻拦,反而躬身赔笑道:“姑娘有事要出去么?”

朱七七哪敢多说话,鼻孔里“哼”了一声,便匆匆走过去,只听两个大汉犹在后面窃窃低语:“这位姑娘好大的架子。”

两旁石壁似有门户,但俱都是紧紧关闭着的,展英松、方千里,那些失踪了的人,此刻可能就在这些紧闭着的门户里,而那小楼上的绝代丽人,想必就是这一切阴谋的主谋人,她纵非云梦仙子,也必定与云梦仙子有着极深的关系——这些都是沈浪一心想查探出的秘密,如今朱七七已全都知道了。

朱七七想到这里,想到她终于已为自己所爱的人尽了力,只觉自己所受的苦难折磨,都已不算什么了。

她脚步顿时轻快起来,暗暗忖道:“原来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吃苦,竟也是一种快乐,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享受到这种快乐……我岂非比别人都幸福得多……”

心念转动间,地道已走至尽头,却瞧不见出口的门户。

就在这时,阴暗中一条人影蹿出,朱七七目光动处又不禁骇了一跳,只见此人身高竟在八尺开外,朱七七身材并非十分矮小,但站在此人面前,却只及他胸口,朱七七身子也不算瘦弱,但腰肢却还不及他一条手臂粗。

但此人身子虽巨大,行动却轻灵得很,朱七七全未听到半点声息,这铁塔般的巨人已出现在她面前,宛如神话中魔神一般——精赤着的上身,涂着一层黄金色的油彩,笆斗大的头颅,剃得精光,只是如此巨大狞恶的巨人,目光却宛如慈母一般,柔和地望着朱七七。

朱七七定下心神,壮起胆子,道:“你……你可是公子派来接我的?”

那巨人点了点头,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朱七七讶然忖道:“原来此人竟是个聋子哑巴。”

只见那巨人已抬起两条又长又大的手臂,这地道顶端离地少说也有两人多高,但他一抬手便托住了。

朦胧光影中,他那涂满了金漆的巨大身子,肌肉突然一块块凸起,那地道顶端一块巨大的石板,竟被他硬生生托起,他那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也上下流动起来,宛如一条金蛇流窜不息。

朱七七又吃了一惊:“此人好大的气力,除了他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托起这石板了……”

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敢多想,当下施礼道:“多谢相助……”

再也不敢瞧这巨人一眼,立起身子,自那抬起的石板空隙中蹿了出去。

她只当外面不是荒林,便是墓地,哪知却又大大地错了,这地道出口处,竟是一家棺材店的后室。

宽大的房子里,四面都堆着已做好的、未做好的棺材,一些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有的在锯木,有的在敲钉,有的在油漆,显得极是忙碌,显见这家棺材店生意竟是兴旺得很。

朱七七自然又是一惊,但石板已阖起,她只有硬着头皮站起来,哪知四下的大汉竟无人回头瞧她一眼。

外面车声辚辚,人声喧哗,已是市街。还有两个人正在选购棺材,再加上锯木声、敲钉声,四下更显得热闹已极。

但朱七七在这热闹的棺材店里,心底却又不禁泛起一阵恐怖之意,棺材店,为什么是棺材店?莫非那地道中常有死人……方才那出口,莫非就是专为送死人出来的?……死人一抬出来,就装进棺材送出去,那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棺材店里抬出棺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注意……那地道中就算一天死个二三十个人,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人杀人的计划,端的是又安全,又神秘……

她愈想愈觉奇诡,愈想愈恐怖,当下倒抽一口凉气,放横了心,咬紧牙关,垂首冲了出去。

外面便是棺材店的门面,果然有两个店伙正在招呼着客人买棺材,这两个店伙一个是麻子,另一个嘴唇缺了一块,说话有些不清,房子里有个高高的柜台,柜台上架着称银子的天平。

朱七七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忖道:“只要我记准这家棺材店,就可带沈浪来了……”

只见那客人正在眼睁睁地瞧着她,那两个店伙倒未对她留意,朱七七又是奇怪,又是欢喜,三脚两步,便走了出去,一脚踏上外面的街道,瞧见那熙来攘往的人群,她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她垂首冲到街道对面,才敢回头探望,只见那家棺材店的大门上横挂着一块黑字招牌,写的是“王森记”三个大字。

两旁竟还挂着副对联:“唯恐生意太好;但愿主顾莫来。”

对联虽不工整,含义倒也颇为隽永。

朱七七这时嘴角才露出一丝笑意,将这招牌对联,全都紧紧记在心里,暗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只要记着你们的地方,还怕你们跑到哪里去,我独力破了这震动天下的大阴谋、大秘密,沈浪总不能再说我无用了吧。”

于是她又不觉大是开心起来,但走了几步,她心里一转突又想到:“奇怪的是,他们明知我已知道秘密为何还放我出来,那绯衣少年莫非疯了么,如此一来,他母亲辛苦建立的基业,岂非要从此毁于一旦?他怎会为了我做出此等事情?这岂非不可能……不可能……”

她嘴里说着不可能,嘴角却又泛出了笑容,因她以为自己这“不可能”的事,寻出了个解释:“我既能为沈浪牺牲一切,那少年自然也能为我牺牲一切,这爱情的力量,岂非一向都伟大得很。”

想到这里,她心头只觉甜甜的,再无疑虑。这时正是黄昏,满天夕阳如锦,映得街上每个人俱是容光焕发。

朱七七但觉自己一生从未遇着过这么可爱的天气,遇着过这么多可爱的人,她身子轻飘飘的,似乎要在夕阳中飞了起来。

但夜色瞬即来临,朱七七也立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愉快——她委实还有许多烦恼。

她此刻身无分文,却已饥寒交迫,而人海茫茫,沈浪在哪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

方才她面临生死关头,自未将这些烦恼放在心上。但此刻她才发觉这些烦恼虽小,但却非常现实,非常难以解决。

这里果然是洛阳城。

朱七七在门口来回踯躅了有顿饭时分,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该出城去,还是该留在这里。

沈浪绝不会还在那客栈里等她——他见她失踪,必定十分着急,必定四下寻找——但他究竟是往哪里去找了?

现在,不是他在找她,反而是她在找他了。

这转变非常奇妙,也非常有趣,朱七七想着想着,自己都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却又怎能笑得出来?

她皱着眉,负着手,绕着城脚,又兜了个圈子,只见一人歪戴着帽子,哼着小调,摇摇晃晃而来,瞧模样不是个流氓,也是个无赖。

城里四下无人,朱七七突然一跃而出,阻着他去路,道:“喂,你可知道洛阳城中最最有名的英雄是谁?”

那人先是一惊,但瞧了朱七七两眼,脸上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眯着眼睛笑道:“俺的好妹子,你这可是找对人了,洛阳城里那有名的英雄,可不就是俺花花太岁赵老大么……”

话犹未了,脸上已被“噼噼啪啪”连掴了五六个耳刮子,跟着翻身跌倒,赵老大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手掌已被反拧在背后,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这才知道这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不是好惹的,没口地叫起饶命来。

朱七七冷冷道:“快说,究竟谁是洛阳城最有名的英雄?”

赵老大颤声道:“西城里的‘铁面温侯’吕凤先,东城里的‘中原孟尝’欧阳喜,都是咱们洛阳城响当当的人物。”

朱七七暗暗忖道:“顾名思义,自是那欧阳喜眼皮较杂,交游较广……”

当下轻叱道:“欧阳喜住在何处?乖乖地将你家姑奶奶带去。”

那赵老大目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连声道:“小人遵命,姑奶奶您行好放开小人的手,小人这就带姑奶奶去。”

那“中原孟尝”欧阳喜在洛阳城中,果然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他坐落在东城的宅院,自是气象恢宏,连檐接宇。

远在数十丈外,朱七七便已瞧见欧阳喜宅院中射出的灯光,便已闻得欧阳喜宅院中传出的人语笑声。

走到近前,只见那宅院之前,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大门口川流不息地进出的,俱是挺胸凸腹的武林人物。

朱七七暗忖道:“瞧这人气派,倒也不愧‘中原孟尝’四字……看来我不妨将这秘密向他泄露一二,要他一面探访沈浪下落,一面连络中原豪杰……”思忖之间,眼看已走到那宅院之前,朱七七方待将赵老大放开。

哪知赵老大突然放声大呼道:“兄弟们,快来呀,这骚婆娘要来找咱们的麻烦啦。”

本来在欧阳喜大门口闲荡的汉子们,听得这呼声,顿时一窝蜂奔了过来,有人大喊,有人怒喝,有人却笑骂道:“赵老大,愈活愈回去了,连个娘儿都照顾不了。”

朱七七这才知道这赵老大原来也是中原孟尝门下,眼见十余条大汉前后奔来,朱七七反手抓住了赵老大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横着掷了出去,当先奔来的两条大汉伸手想接,但哪里接得住?三个人一齐跌倒,后面的大汉吃了一惊,身形方自一顿,朱七七却已冲了过去。

她所学武功,虽是杂而不纯,但用来对付此等人物,却是再好没有。只见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有如虎入羊群一般,顷刻间便已将那十余条大汉打得鼻青脸肿,东歪西倒。朱七七受了几天的闷气,如今心胸才自一畅,愈打愈是起劲,连肚子都不觉饿了,可怜这些大汉们都没来由地做了她的出气筒。

大汉们边打边跑,朱七七边打边追,眼看已将打进大门里。

突听一声轻叱道:“住手!”

一个五短身材、筋肉强健的锦衣汉子,负手当门而立,他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满面俱是精明强悍之色,教那身材比他高大十倍的人,也不敢丝毫轻视于他。此刻他目光灼灼,正上下打量着朱七七,眉宇间虽因朱七七所学武功之多而微露惊诧之色,但神情仍极是从容。

大汉们瞧见此人,哄然一声,躲到他身后,朱七七方待追过去打,却见此人微一抱拳,含笑道:“姑娘好俊的武功。”

朱七七天生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瞧见此人居然彬彬有礼,伸出的拳头,再也打不出去。

锦衣汉子笑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但愿姑娘多多恕罪。”

朱七七道:“没关系,反正挨揍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锦衣汉子呆了一呆,强笑道:“姑娘的脾气,倒直爽得很。”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这样的脾气,你说好么?”

锦衣汉子见的人虽然不少,这样的少女,却当真从未见过,呆呆地怔了半晌,干笑道:“好……咳咳……好得很。”

朱七七道:“瞧你模样,想必就是那中原孟尝欧阳喜了。”

锦衣汉子道:“不错……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朱七七道:“你既有‘孟尝’之名,便该好生接待接待我,先请我好好吃喝一顿,我自有机密大事告诉你。”

欧阳喜道:“姑娘这样的客人,在下平日请还请不到,只是今日……”

朱七七皱眉道:“今日怎样?莫非你今日没有银子,请不起么?”

欧阳喜干笑两声,道:“不瞒姑娘说,今日有位江湖巨商冷二太爷已借了这地方做生意,四方贵客,来得不少,是以在下不敢请姑娘……”

朱七七眼珠转了转,突然截口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来做生意的呢?你带我进去。”

欧阳喜不由自主,又上下瞧了她几眼,只见她衣衫虽不整,但气派却不小,心中方自半信半疑,朱七七已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竟似将别人的宅院,当作她自己的家一般。欧阳喜见她如此模样,更是猜不透她来历,一时间倒也不敢得罪,只有苦笑着当先带路。

大厅中灯火通明,两旁紫檀木椅上,坐着二三十人,年龄、模样虽然都不同,但衣着却都十分华贵,气派也都不小,显见得都是江湖中之豪商巨子,瞧见欧阳喜带了个少年美女进来,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朱七七却早已被人用诧异的眼光瞧惯了,别人从头到脚,不停地盯着瞧她,她也毫不在乎,眼波照样四下乱飞。

大厅中自然被引起一阵窃窃私议,自也有人在暗中评头论足,朱七七找了张椅子坐下,大声道:“各位难道没有见过女人么?还是快做生意要紧,我又没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瞧的。”

满堂豪杰,十人中倒有八人被她说得红着脸垂下头去,朱七七又是得意,又是好笑。

她要别人莫要瞧她,但自己一双眼睛却仍然四下乱瞟。只见这二十余人中,只有六七个看来是真正的生意人,另外十多个,更都是神情剽悍、气概鸷猛的武林豪杰,这其中还有两个人分外与众不同,一个坐在朱七七斜对面,玉面朱唇,满身锦绣,在这些人里,要数他年龄最轻,模样也生得最是英俊,正偷偷地在望着朱七七,但等朱七七瞧到他时,他的脸反而先红了。

朱七七暗笑道:“看来此人定是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公子哥儿,竟比大姑娘还要怕羞……”

别人愈是怕羞,她便愈要盯着人家去瞧,只瞧得那锦衣少年不敢抬起头来,朱七七这才觉得满心欢畅,这才觉得舒服得很。

还有一人,却是看来有如落第秀才的穷酸,面上又干又瘦,疏疏落落地生着两三绺山羊胡子,身上穿的青布长衫,早已洗得发了白,此刻正闭着眼睛养神,仿佛已有好几天未吃饭,已饿得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居然还有个青衣书童,但也是瘦得只剩下几把骨头,幸好还有一双大眼睛四下乱转,否则全身上下便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朱七七又不禁暗笑忖道:“这样的穷酸,居然也敢来和人家做生意?莫非人家还有些秃笔卖给他不成?”

这时大厅中骚动已渐渐平息,只听欧阳喜轻咳一声,道:“此刻只剩下冷二爷与贾相公了,贾相公此番到洛阳来,不知可带来些什么奇巧的货色。”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目光已瞪在一个头戴逍遥巾,身穿浅绿绣花袍,腰畔挂着十多个绣花荷包,手里端着个翡翠鼻烟壶,生得白白胖胖,打扮奇形怪状,看年纪已有不小,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明明已是“老爷”,却偏偏还要装作“相公”的人身上。

只见他眯着眼睛,四下瞧了瞧,笑嘻嘻道:“兄弟近年,已愈来愈懒了,此次明知冷二太爷一到,洛阳城市面定是不小,但兄弟却只带了两件东西来。”

欧阳喜道:“货物贵精不贵多,贾大相公拿得出手的东西,必定非同小可,但请贾相公快些拿出来,也好教咱们开开眼界。”

贾大相公道:“好说好说,但江湖朋友们好歹都知道,五千两以下的买卖,兄弟是向来不做的。”

朱七七皱眉忖道:“此人好大的口气,瞧他这副打扮,这副神气,莫非就是江湖传言‘士、农、渔、商、卜’五大恶棍中,那‘奸商贾剥皮’么?若真的是他,和他做买卖的人,岂非都要倒大霉了。”

只见贾大相公已掏出一只翡翠琢成的蟾蜍,大小仿佛海碗,遍体碧光闪闪,尤其一双眼珠子,乃是一对几乎有桂圆大的明珠,灯光下看来,果然是珠光甚足,显然价值不菲之物。

贾大相公道:“各位俱是明眼人,这玩意儿的好坏各位当也能看出,兄弟也用不着再加吹嘘,就请各位出个价钱吧。”

他一连说了两遍,大厅中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朱七七暗笑忖道:“别人只怕都已知道贾剥皮的厉害,自然没有人敢和他谈买卖了,其实……这翡翠蟾蜍倒是值个五六千的。”

贾大相公目光转来转去,突然凝注到一个身材矮胖,看来真是个规矩买卖人的身上,笑道:“施荣贵,你是做珠宝的,你出价吧。”

那施荣贵面上肥肉一颤,强笑道:“这……好,小弟出三千两。”

贾大相公面色一沉,冷笑道:“三千两,这数目你也说得出口来,不说这一整块翡翠的价钱,就说这一双珍珠……嘿嘿,这么大的珍珠一个也难找,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嘿嘿,你找两个来,我出六千两。”

施荣贵赔笑道:“兄弟也知道这是宝物,三千两太少,但……大相公不让兄弟仔细看看,兄弟实在不敢出价。”

贾大相公目中突然射出凶光,道:“你这还看不清楚,如此宝物,我怎能放心让你过手,莫非你竟敢不信任我贾某人么?”

施荣贵面上肥肉又是一颤,垂下了头,讷讷道:“这……这……兄弟就出六千两……”

贾大相公咯咯一笑,道:“六千两虽还不够本钱,但我姓贾的做生意一向痛快,瞧在下次买卖的份上,这次我就便宜些给你。但先钱后货,一向是兄弟做生意的规矩,六千两银子,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施荣贵似未想到他这么便宜就卖了,面上忍不住露出惊喜之色,别人也都觉得他这次落了便宜货,不禁发出一阵惊叹艳羡之声。

朱七七暗忖道:“人道他剥皮,以这次买卖看来,他做得不但公道,简直真有些吃亏了。”

朱七七富家千金,珠宝的价值,她平生是清楚的,单只是那一双同样形式大小的明珠,的确已可值上六千两银子。

这时施荣贵已令人称了银子,拿过翡翠蟾蜍,他只随便看了两眼,面上神情突然大变,颤声道:“这……这翡翠不是整块的……这一双明珠,只是一粒……剖成两半的,大相公,这……这……”

贾大相公狞笑道:“真的么?那我倒也未看清楚,但货物出门,概不退换,这规矩难道你施荣贵还不懂么?”

施荣贵呆呆地怔了半晌,“噗”的一声,倒坐在椅子上,面上那颜色,简直比土狗还要难看几分。

贾大相公干笑几声,道:“兄弟为各位带来的第二件东西,是个……是个,简直是个奇迹,是各位梦寐以求的奇迹,是苍天赐给各位的奇迹,是各位眼睛从未见过的奇迹!……各位请看,那奇迹便在这里。”

他语声虽然难听,但却充满了煽动与诱惑之意,大厅中人,情不自禁向他手指之处望了过去。

这一眼望去,众人口中立刻发出了一阵惊叹之声——这贾剥皮口中的“奇迹”,竟是个秀发如云,披散双肩的白衣少女。

但见那怯生生站在那里,娇美清秀的面容,虽已骇得苍白面无人色,楚楚动人的神态却扣人心弦。

她那一双温柔而明媚的眸子里,也闪动着惊骇而羞涩的光芒,就像是一只麋鹿似的。

她那窈窕、玲珑而动人的身子,在众人目光下不住轻轻颤抖着,看来是那么娇美柔弱,是那么楚楚可怜。

在这一瞬之间,每个人心里,都恨不得能将这只可怜的小鹿搂在怀里,以自己所知最温柔的言语,来安慰她的心。

贾大相公瞧见他们的神情,嘴角不禁泛起一阵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一把将那少女拉了过来,大声道:“这本该是天上的仙子,这本该是帝王的嫔妃,但各位却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只要能出得起价钱,这天上的仙子就可永远属于你了。你烦闷时她会唱一首优美的歌曲,让你的烦恼顿时无影无踪;你寂寞时她会紧紧依偎在你身畔,她这温暖而娇美的身子,正是寂寞的毒药。”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都似已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有一人大声道:“她既是如此动人,你为何不自己留下?”人人实在都已怕了他的手段,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诡计。

贾大相公咯咯笑道:“我为何不自己留下……哈哈,不瞒各位,这只因我那雌老虎太过厉害,否则我又怎舍得将她卖出?”

众人面面相视,还有些怀疑,还有些不信。

贾大相公大呼道:“你们还等什么?”

看他突然将那少女雪白的衣裳拉下一截,露出她那比衣裳还白的肩头,露出那比鸽子胸膛还要柔软的光滑的肌肤。

贾大相公嘶声道:“这样的女孩子,你们见过么?若还有人说她不够美丽,那人必定是个呆子……瞎眼的呆子。”

不等他说完,已有个满面疙瘩的大汉一跃而起,嚷道:“好,俺出一千两……一千五百两……”

这呼声一起,四下立刻有许多人也争夺起来:“一千八百两……”“两千两……”“三千两……”

那少女身子更是颤抖,温柔的眼睛里,已流出晶莹的泪珠,朱七七愈瞧她愈觉得可怜,咬牙暗忖道:“如此动人的女孩子,我怎能眼见她落在这些蠢猪般的男人手上。”

但觉一股热血上涌,突然大喝道:“我出八千两。”

众人都是一呆,斜坐在朱七七对面的锦衣少年微笑道:“一万两。”

贾大相公目光闪动,面露喜色,别的人却似都已被这价钱骇住,朱七七咬了咬嘴唇,大声道:“两万。”

这价钱更是骇人,大厅中不禁响起一阵骚动之声,那少女抬头望着朱七七,目光中既是欢喜,又是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