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一种人,便是他空有一副阴险歹毒的心肠,却缺乏标配的心智与手段,到头来只能弄得灰头灰脸,难以收场,这位王夫人便属此类。此刻她听了邢夫人的话,立时陷入无比的尴尬中。其一,黛玉离场确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其二,在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自己的丈夫却在小妾的屋子里,并且这小妾还公明正气地过来露脸。王夫人呆了呆,强撑着内心的虚弱,梗着脖子道:“便是如嫂子所言,是二舅舅找她,难道她就不该过来与我知会一声?便是我没有这大面子,她还不看今日这许多贵客在场?”
话说这邢夫人虽是长房媳妇,却并不在荣国府当家,平时也乐得清闲,今见王夫人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拿外甥女作伐,这不仅给贾府爆了家丑,也是与他们这大房过不去,毕竟过生日的是自家大老爷,心里一气恼,便决意反击,遂笑道:“哎呀我的弟妹,你也不是没看见,刚才外甥女特地过来与我禀明才走的。莫非你这二舅母是舅母,我这大舅母便是个摆设?咱都多大年纪了,外甥女便是有什么礼数不到的地方,我们做舅母的背后教导便是了,如何又扯到众位贵客身上?她一个小孩子家如何担当得起?”
王夫人再次被怼,面色更加难看,半晌没言语,又觉咽不下这口气,便失了冷静,不顾这许多客人在场,转脸对王子腾夫人道:“弟妹你有所不知,我自打从咱们王家嫁过来,便管着这偌大的荣国府,不光自己一大家子人,这些年,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流水似的来,我哪个不巴心巴肺地伺候好?其中的难处我对谁讲?弟妹你可要汲取我的教训,别人家的女孩儿,委实不能轻易接过来教养,弄不好就生冤仇,到头来变成狼崽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但旁边的客人,便是隔着两张桌子的那班小姐们,都被王夫人这番话震到。头一个是史湘云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直着眼睛看着探春:“二舅母这是说我呢?那好,我马上去向老祖宗辞行,从此你们家再不能来了。”同桌的邢蚰烟、李漪、李玟、薛宝琴,包括自小就寄养在荣国府的宁国府嫡孙女贾惜春,人人觉得自己属于这七大姑八大姨的范畴,未免脸红心跳,忐忑不安,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忽见林玉瑾冷了脸色,拉着二姐姐玉瑶便欲离座,一边沉声道:“二姐姐你听到没?人家说我们长姐是狼崽子呢。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走,找长姐去,打道回府。”
邢夫人看小姐们这桌闹起来,想到这是自己夫君的生日宴,若不按压下去,自己会被丈夫责骂,便一边急急对王熙凤使眼色,一边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一手拉着玉瑾,一手按下史湘云,强张的笑脸道:“好孩子们,千万莫在这时候动气,你们千不看万不看,便是看在我们家大老爷生日的份上,也得好好的。”
便见那王熙凤也一阵风似的过来,笑道:“妹妹们听二嫂子一句,咱们好歹都是一家子骨肉,什么狼崽子狗崽子的,这都是说笑话呢,万不能当真。”
说罢端起一杯酒道:“妹妹们都是娇客,哪一个不是被家里当眼珠子来养?你们今日若是不高兴,就是我这做嫂子的罪过,好歹给我个面子,这里我自罚一杯。”说罢一扬脖子喝了满杯。
“你这位奶奶的意思,便是只要你们家这些亲戚姑娘们不恼,我们这些外客就无所谓了?”
这声音不但冷,而且硬。说话的人是大内皇宫从四品随侍女官,陈太妃的贴身女使吴嬷嬷。
这次来贺寿,吴嬷嬷不但受陈太妃指派,同时也兼着北静王府特使身份。吴嬷嬷以此尊贵的身份来到贾府,自然受到万般热情的接待,而当她见到美丽万方的林黛玉,听黛玉亲热地叫自己“吴嬷嬷好”,心里不由得暖化了,拉着黛玉嘘寒问暖,又说太妃想她,问近日可有空去趟宫中,待得到黛玉肯定的回答,方才放了手让黛玉去入座。只万没想到是,在今日午宴上,贾府的当家主母连起码的体面都不顾,足现其心术不正,可见不但黛玉,包括陈太妃的亲生骨肉妙玉,这些年不知受了多少薄待。想到此,吴嬷嬷不由得怒火中烧,现场发作。
吴嬷嬷掷地有声的发问,唬得邢夫人、王夫人及王熙凤、李纨、尤氏连忙站起身,一齐赔不是,尤其是那王熙凤瞬间变了脸色,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躬身道:“是小女子不会说话,万望吴嬷嬷海涵。”
吴嬷嬷哼了一声:“你们哪里是不会说话?你们会说得很。狼崽子这话都能骂得出来,还有什么不会说的?外面赫赫扬扬一个诗礼之家,却原来央子里是这个样子。”
王夫人听了,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却不敢分辨半句。
吴嬷嬷也懒得再和她们言语,转身对一众来客说了声:“对不住各位啦,老身在宫里还有事情,先告退。”说罢带着随行女使离开。
王夫人心知惹的祸事不浅,一路快步跟着,对吴嬷嬷央告道:“是我一时失嘴,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您老人家。您顺顺气,原谅我这一回。”
吴嬷嬷听了,心中火气再次串上来,立时停下脚步,以鄙视的眼神看着王夫人:“你一时失嘴?看来你对黛玉小姐的恶意,确是在心里藏不住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些时日你去找太妃指婚时,不是把这孩子说得天仙一般吗?怎么,如今人家孩子不答允婚事,你就反目成仇了?且不说你是看着她长大的亲舅母,便是一个路人,也不能恶毒到如此地步吧?”
王夫人脸色立时变成了紫茄子色,颤声道:“吴嬷嬷您如此断言,我真是百口莫辩。只求您回去莫对太妃提起此事,否则我真是万劫不复了。”
吴嬷嬷哼了一声,铁着脸走了。
众客人眼见这场闹剧,又见吴嬷嬷气冲冲地离开,觉得这是个是非之地,便纷纷告辞。贾府的这场饕餮盛宴,经这一闹,草草收场。
话说另一边,黛玉跟赵姨娘去了她房里,又被告知叫去贾母处。待去见贾母,果见二舅舅贾政也在。贾政便当着老太太的面,将一个匣子交到黛玉手上,面带愧色道:“黛玉,这里面装的是你们林家十万银票。幸亏是你林叔叔找了我,否则真被蒙了去。此番你把银票带回去,与你叔叔也说一声,也算我们贾家对林家有个交代。至于那夜明珠,那是你母亲的挚爱之物,任是藏在谁手里,舅舅也会想法子为你找回来,只是现下还需等待些时日。”
未待黛玉答话,贾母接道:“你母亲去得早,我早年把你接到膝下,养你成年,如今也算了却我一份心思。他们有什么对你不住的,你就看在我这一把老骨头的份上,莫要计较。”
听了他们的话,黛玉内心着实感动,便道:“外祖母与舅舅对黛玉的好,黛玉如何不知?说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黛玉并不十分计较。”话未说完,忽见贾母的贴身丫鬟鸳鸯急匆匆进来,对贾母耳语一番,贾母瞬间脸色大变,一叠声喊道:“这些孽畜啊!传她们马上过来!看我不撕了她们的嘴!”又颤着手指着贾政:“你们都是怎么教导自己的媳妇?!赶紧把你哥哥也叫来。今天要再不拿出家法来,我看这贾家真要断送在你们手里。”
贾政唬了一跳,忙上前安慰。贾母无力地摆摆手,把头在椅背上,抚着胸口平复了一会儿,用怜惜的眼神看着黛玉:“你先带妹妹们先回去,连你大舅舅那里也不用去磕头了。今天的事,外祖母必会给你做主。”
眼前风云突变,黛玉不明就里,也不好多说话,便默默地给贾母与舅舅行了辞别之礼,出去与妹妹们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