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杀戮之职(上)(1 / 2)

 水钟滴答慢慢将满屋子沉静的暑气唤醒,通宵达欢的男人忽然被一股烟燎味冲进鼻腔瞬间搅开了并不如意的瞌睡。他呼出两口在肚子里都泡得发了酵的愁绪,哪怕双眼惺忪也趁着酒爵里的剩酒尚有余热给仰头饮了。

“醒醒,卫侍郎。”男人一边唤着就倒在身边而手鼓顶在脑门上的年轻人,一边摸摸自己的蹀躞带确认大致没在笙歌夜舞中落下东西,见年轻人醉得半翻白眼转而叫了叫府宅的主人。“贾中监,时过晌午了,晋衎到底来是不来。”

听到谁的大嗓门都能掀房顶的贾忠贪恋地吸闻着侍女的裙带,随后不再枕着她的大腿坐起来扭动扭动脖子,嫌照进来的日光刺眼用手掌挡了挡道:“曹虎贲一声断喝都能将他吓跑啰。自晋钰以来,尚书台何时让我中书省讨着好?”

原先于门外等候的仆役们知道主人醒了,无不轻手轻脚地入内服侍房中躺得横七竖八而无不在皇帝跟前红得发紫的内官们。

曹奂烦躁地推开才凑到身前的男役,瞥见贾忠掉在眉前的几撇额发更为刻画出其眼里的阴鸷,寻思凭贾忠取宠今上及作威内廷的手段如何不对晋衎手起刀落干得利索些。

“朝门令因热在三伏屡屡建议陛下推迟大朝,咱们都知道陛下之所以同意是因为等着内外廷共同上书驻兵齐州之事,而晋衎那边巴掌大的屁都没有,包庇左氏无疑,要将郑朝的余孽保作外援!”

贾忠迅速扫看了阶下或在中书省为僚属或在散骑省为亲侍的觞客们,腹诽曹奂仗着家里军功至伟,一张嘴打打杀杀是浑不怕有谁装醉,又有谁身在此处心在外。好说不说,亏得是曹奂深得今上器重而叔侄兄弟又不乏守疆之职,不然自己哪能不骂他。

“陛下可是早就说过晋安玉是能臣,致治不远矣。晋令前番知敬太相府不也是维护今上么,怎会跟反贼为伍?曹虎贲慎言之。”

曹奂用舌头狠狠舔过后牙槽,抢在仆役收走案上残羹冷饭前扯下一大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嚼着再嚼着,紧接着吞了一肚子怨愤道:“前番前番,校事前番不也来告知向群之子向表私见晋衎。处暑之后,齐惇兄弟一作中书令,一作太相长史。齐向全都是外臣啊,不是从头跟着高祖打天下的!”

“晋安玉且能在中台说唯才是举,皆为朝廷用人。妙文竟不如他?”贾忠朝盂里吐出漱口的清茶道。(曹奂表字妙文)

“是,是奂浅薄,不如晋令。”曹奂辨听贾忠的语气变得阴冷,是知自己把内廷提职无非出自贾、曹、郭、傅四族及其亲系的尺衡宣之于口招来了中书监的警告。

他闷闷掏出汗巾擦了擦嘴替自己解释道:“从三月凉州赤乌族异动以来,雍臧刺史就数次禀告朝廷关北胡夷自古同源恐关联暴乱。若他们与左氏并进,攻守顷刻易形!奂焦虑此事,故而口不择言了。”

“妙文军勋之后,立功心切嘛,情有可原。”

“嚯,郭光禄耳大追声,巨细俱可闻。”贾忠思虑着如何答复曹奂且笑对悠悠转醒正让婢女贴身喂着醒酒汤的光禄大夫郭济。

“仆哪比得上元敬肚大吞文,巨细俱可知。”郭济习惯性地好谈,看着任凭左右如何呼唤都不醒的卫满的堂弟卫毓,又找着谈资道:“卫家三世廷尉,卫德丰如今虽是法曹尚书,迟早位列九卿。哪想他亲为晋令君处置家宰,看来咱趁早别再想着要刑讼谳疑之报能报与中书省啦。”(贾忠表字元敬、卫满表字德丰)

“哼哼,那怨女为匹夫服毒自尽害得其父费平事败被斩,卫法曹是判了个鸟笑话。”曹奂耳根子被叫唤卫毓的声音吵得生疼,起身去把茅房当成个发火的去处。

郭济跟着觉得尿急,掩嘴打着哈欠由几个婢女扶着朝外走的时候道:“多少年了,尚书令对内廷之请不拒亦不应,唉,何苦把卫侍郎喝成这副样子。”

“哈哈,料事如郭孟惠也有料不到的时候啊。”

贾忠蓦然一句话使郭济停步回头,见贾忠的家宰佝腰伸颈应是才给主人耳语了什么,半猜半惊道:“晋衎应邀了?”

“不仅只身赴会,他已在厅室等候了我们两个时辰。”贾忠用银篦一道道地梳理着自己的胡须,目色如不见光的洞穴里一旦有了不属于潭石的倒映,光明对昏暗的争夺便愈演愈烈。

他斥令仆役从速收整雅室,把只知饮酒作乐而无益于会面的人全都送还其家,再将每张食案下都摆好盛满桑落酒的三凤彩绘漆樽,樽下有承盘灌注开水以温酒,而案上再设虎兽型铜樽盛的是发酵刚过半的糯米酒,两相注入一觞之中,酝出轰动肺腑的好滋味。

另外,席位按官品及主客的规矩铺列妥当,三角压着赤玉豹制席镇,剩下一角是祥云盘山式的博山香炉。贾忠和郭济、曹奂还有三四个中书省的丞郎站在门前迎候晋衎,而卫毓似乎转醒便呕吐不止,就在室内折腾着。

“不知晋安玉较其父如何?”郭济贴在贾忠身后,一手在袖里挠着另一手的汗。

贾忠略回头和郭济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晋衎在太极殿上如一座山望之不可攀,仅少了雷落山巅势不可撼的那层威慑罢了。

不远处,晋衎脚踩竹屐,身穿襌服,或不耐酷暑,或不受浮华,彩云莫染其清新之姿。

“君侯何其翩翩也!”贾忠赞叹着领头与晋衎揖对,藏在袖后的谋算可如再是无懈可击的宿敌也会相逢使其错愕的命运。“仆未想君侯亲至寒舍,不及拥彗相迎,万望君侯宽恕。”

“衎来为足下贺寿,薄礼也望不嫌。”晋衎伸手虚托贾忠一把反遭他把手拉住并肩而前。

“京中向来效仿贵府而瞻慕风流,”贾忠说着本想把晋衎带上首席落座,奈何晋衎适时止住脚步不得不松开手道,“君侯且好关东酒,我等便从之不及。”

晋衎暗道怪不得飘在风中的酒香十分相似桑落酒,但贾忠故意把关东提得不怀好意,就是想把自己对酒的回答变成外廷对齐州的态度。待到各自落座后,他道:“王者施德惠,清酒祭社稷。无论何地之美酒,无不赖仓实民丰,方有余粮酿造。我等好之更应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