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杀戮之职(上)(2 / 2)

贾忠点点头肃恭地请晋衎饮酒,而后脸上阴晴之匆匆,目光逼在晋衎身上反而让自己觉得刺骨。此人将齐州视作王土,绝了偏私之论,且说今上德惠必施仁政,谁若提起出兵东牢关一事便不再是顺从上意。

统观室内官阶唯晋衎是首,呈谏恐被当场驳回不说,传出去不单白给晋衎添了好名声,还要忍受众议。

郭济就知道贾忠阿谀晋衎是白费功夫,朝着自己的酒碗做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实则让贾忠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尚书令能敬你中书监几分?尽管身后都竖立着凤纹彩漆屏风,可晋衎才是真真正正坐在凤池之中。

“令君既然饮酒都心系社稷,想必兵曹的呈文都有所批阅吧。”曹奂的急躁并没有让双方之间默契的沉默保持太久,因记恨晋氏派遣他人做中领军甚至自让兄弟做中护军,直接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晋衎先细细认识了一番曹奂的长相,与小时候在太学里殴打自己的曹夋毫无二致,当即晓得这位是陪今上驱车猎熊的虎贲中郎将。

“哦?”他动筷夹住一片薄得近乎透明的鱼脍,随意地道:“曹虎贲不妨告诉我兵曹都有何种呈文,我自省有无批阅。”

曹奂短暂地哑了嗓子,旋即怒火冲天道:“少在这装腔作势!雍臧刺史曹匀、征东将军曹夋是我伯兄,那天下将有什么战事我能不知吗?而齐州蠢蠢欲动,关北胡夷不安难道兵曹不该报与尚书令吗?”

晋衎让曹奂喊得耳膜震痛,却不怵其声威将鱼片裹酱在舌尖来回品味。只不过他不偏不倚地看着贾忠,眼睛里并没有吓掠人心的剽悍,亦不乏能将兵锋折断。

正当贾忠叉手在腿上两个拇指快快打转的时候,一声响过丝竹的酒嗝招惹了他们的注意。卫毓窝在凭几里,依旧醉得分不清自个儿有没有死在昨夜,打完嗝后下意识说道:“家中数职不经朝议而私会政务者,视同作奸。若因私会而不利于国事者,视同谋反。”

曹奂一下子涨红了脸,硬生生憋着对出身科令世家的卫毓没得发作,且不消他发作,卫毓又闭上了眼。

“哈哈,”晋衎忍俊不禁,放下筷子后拂袖道,“看来诸位是想同我议政,何如移步中台?”

“不,不议了。方才是曹奂的过失。”曹奂攥起斗大的拳头示意酒仆取玉觥来自用杓装满酒后罢案起身,直当当到晋衎对面持觥一拜道:“奂任凭君侯罚酒!”

贾忠庆幸曹奂及时开了窍,一计不成就得用另一计,于是帮曹奂劝道:“室中岂有贼?中台之决议,内省从来速达圣听,无不为国为民嘛。”

“其旂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晋衎颔首回应贾忠也给曹奂祝酒,对于曹奂抹不掉的对自己的厌恶就好比野兽何须掩饰食肉吮血的天性,熟视之若无睹。

曹奂死死盯着晋衎一觥又一觥的喝光,摆明了晋衎不叫停他便不停手。郭济数着曹奂几眨眼的工夫喝了八觥酒,吭声道:“曹虎贲海量归海量,想尊家君所养男伎不过八位就道多无消受。酒与伎不失为耽乐溺色之物,望曹虎贲从家训。”

晋衎闻言移目于郭济,这位光禄大夫同样捻着几根须子滑溜溜地窥视自己,就像一条吐信的蛇。他还没来得及叫曹奂无需再饮,曹奂就果断再喝掉一觥,阴损地道:“愿家君再收一伎,翩翩乎绝世,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消受!”

“哈哈哈!”观望到现在的中书省的丞郎们可算等到机会配合着曹奂哄堂大笑。

烟袅袅充作耻辱的阴影刻在晋衎的眉梢,阴影其实伤不着自己分毫,何妨一身属于晋氏的血愈发热烫。这群宵小意欲激怒尚书令擅动权力发泄私愤,由而向皇帝递上把柄,如此就可以要挟尚书令主导袭击关东的图谋。

贾忠见晋衎不发一语,默许曹奂更加肆无忌惮地羞辱晋衎。“诸官怕汝,我不怕汝!国之叛乱,我族莫不作先锋,一力扑讨,应期克捷!汝辈,”曹奂咬重字节,继续道,“亡国之种,附生之虫罢了。”

晋衎保持住呼吸的频次,避免杀意失控将一切摧枯拉朽只为填补自己的无助。“曹虎贲醉了。”

曹奂察觉晋衎有离席的打算,促一想若在这里折辱了晋衎的威风,那中书省日后不就能凭此得寸进尺?反正晋氏奈何不了自己,再煞一煞他!

“我是醉了,”曹奂一屁股坐到晋衎身边刻薄地抢占着晋衎退让的余地,“不碍我再多喝几卮将汝送与家君。”

晋衎揣度着但起争辩也不过自耗唇舌授人以实,自己只需静默便能在悠悠众口中分出高下。可是自己忍不住在袖里摩挲着见马承志时还没愈合的伤痕,马承志的话想来解恨。

于曹奂喋喋不休的谩骂中,被室中大部分人忘掉的卫毓悄悄眯开一条缝。他想曹奂分明是内廷里言辞最为拙劣之徒,而郭济与贾忠隔岸观火,是想要倚傍帝室又吝于与中台决裂。

哈哈,言辞拙劣之徒终究比不过心肠拙劣之人。昨儿个是天子特示自己身属散骑省和中书省比邻内廷,不外乎利用自己让自家坐实于贾曹郭傅四氏共作一党,自己本就是被强僻的黄门侍郎给事中,现在又让贾忠招来蹚浑水。

卫毓窄迷的视野中不及防的有谁射来一箭冷电,正是贾忠。他不敢立马闭紧眼,怕贾忠终于在这一刻抓住他在装睡。

待到冷汗消去,卫毓又在心里埋怨太相府也是两面三刀的行径,一头和中书省逮奉圣意欲削弱中台,一头又赌着中台之主从政尚短,反借着晋衎扼阻中书省吞权过多。

燕咸康四年六月,强族之政无救迂浊之代,无避动荡之害,于各方鼎力间的勾心斗角只会一丝丝的折磨掉君子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