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贵妃梅紫青和皇后傅飞燕分坐宣拾得两侧,各各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视线再往前一顺溜,就看到了对方的儿子,就像眼里扎进了钉子似的,心里不痛快得很。
宣拾得心满意足地受了三个儿子的行礼,让他们各去坐了席。席下,皇子和妃子们依次而坐。宣六遥与宣四年相对而席,宣五尧坐在宣四年的下位。
梅紫青不太满意这种安排,她朝着近侧的宣四年使眼色,示意他提醒宣五尧跟宣六遥换个位置,让两个儿子都靠近圣上。
宣四年招来宣五尧,跟他吩咐了两句。
随后宣五尧走到宣六遥身侧,客气地作了个揖:“六弟,母后让我们换个位置,你坐到那边去吧。”
如要一个果子一般自然。若是果子,宣六遥便痛快给了。
他坐着不动,只笑眯眯地说道:“五皇兄,不用麻烦了,我坐着挺好。”
“可母后让换。”
“母后不曾说过,五皇兄快坐回去吧,小心父皇考你学问。”
“哦。”宣五尧乖乖地回去。
宣六遥扫视一眼,正好对上梅紫青和宣四年愤恨的目光。他冲着他俩微微一笑,似乎根本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佳肴流水般地端上,又有细腰如柳的舞女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开成粉色的云,水一般地舞成了江南盛开的桃花林。
此情此景,很是熟悉。
不仅仅是皇宫里每到节日便举行一次这样的宴席,更似他曾在某一个前世,也是这样的歌舞,也是这样的坐席,上有君主,下有百官。
他那时是一名从边境战线得胜归来赏了爵的大将军,却在这样的热闹中,猝不及防地被按住五花大绑,爵位不过两日,自己便成了阶下囚,至死不知所犯何罪。
不过他也清楚,犯的,不过是功高震主。
而策划这一切的,不止是君主,更是君主身侧的一些人。因为君主的恩宠有限,他得了多,就有人得了少。
就如此刻,宣拾得若宠爱他多一些,宣四年他们的宠爱就会少一些。
说到底,都是人心里的私欲作怪。
私欲,可凌驾于兄弟之情、父子之情之上。
宣六遥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去拿酒杯,喝到嘴里才发现酒味清淡,酒色润白,只是一杯甜米酒。刚刚阿九好像替他撤走了性烈的酒露,换上了这杯适宜幼子的淡酒。
但此时的他,只想喝一杯浓烈的酒露以抚慰内心的失落与沮丧。看来,带着记忆入世不见得是个好事,最起码,原本理应无忧无虑的他,却装了那么多痛苦的往事。
他无趣地将甜米酒放置一旁,侧头瞥见后头侍立的阿九,心想这些小宫奴也是可怜,身世可怜,入宫为奴又是可怜,眼下满眼美味却不得尝之,更是可怜。
他环视周遭,似无人在意,便回头勾勾手指。
阿九连忙蹲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他将甜米酒推到阿九跟前:“这甜米酒味道不错,给你喝。”
阿九原本白晳的脸更似白了一白,他犹豫着:“殿下,这不合规矩。”
“无妨,没人看见,我替你挡着。”宣六遥抬肘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宣拾得的视线,催促着袖后的阿九。
阿九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一双手抖得像在敲锣,润白的米酒从杯中洒了出来,泼湿了宣六遥的袍子。
阿九赶紧扔下酒杯,用衣袖去擦他湿了的袍摆。
他们的动静引来了旁人的侧目,宣六遥赶紧坐直身子,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菜,待到他们的视线转开,才回头看了一眼阿九,低声责怪一句:“出息。”
再仔细看,阿九已站回侍立之地,一双手仍在微微颤动,显然是余悸未消。
从前那个和他一样胆大无畏的阿九已经不见了,此时的他,说他是胆小如鼠也不为过。宣六遥想到这些都是因自己而起,心里很不舒服,肚子里更是不舒服,竟有些恶心想吐。
只是宴席才至一半,此时离席,不太合适。
他忍了一会,只觉力气慢慢从身体跑出去,肠子也在暗中较量,各自搅动,像被扔了一把细针在里头,摸也摸不到的细密的痛。
再不离席,只怕自己要成为这皇宫里一个永久的有味道的笑话了。
宣六遥只能示意阿九扶上自己,捂着肚子弯着腰,当着众人的面狼狈地溜了出去。
今夜虽是仲秋夜,月色却不太明朗。
甬道上,脚步纷乱。阿九背着宣六遥,被阿水他们催着,跌跌撞撞地往晚晴宫奔去。
宣六遥腹内的疼痛越来越盛,他强忍着不叫出声,只沉重地呼吸着,却也难受得紧。
像是中了毒,曾经有一世被毒死时,也是这样的腹痛如绞、气力如泄。似乎只有自己一人中毒,这毒,是冲着自己而来。
今晚近过自己饮食的,有宣五尧,阿九,还有衣袖飘飘的舞姬,会是谁呢?
会是阿九吗?
啪叽!
阿九突然脚下一绊,背上又有宣六遥,生生地扑倒在青石路面,肤肉与青石相触的脆响尤其耳光一样响亮,想来他跌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