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皇宫的后方便是特雷兹口中的离宫,即皇室的别邸,访客要从新皇宫侧面通过重重关卡,再穿过一条长达十公里左右的林道才能抵达。离宫距湖畔有数百公尺远,建在一处山坡上。
那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屋基和外墙皆以灰色石材砌成,内部和屋顶则是木造,有一根烟囱伸出。屋顶的斜度和一般民宅一样,好让积雪自动滑落。
屋子的地坪近似正方形,边长约三十公尺,南面有一处可供停车的空地,玄关也在这一侧;北面位于下坡,所以一楼部分其实又分上下两层,地基则成了地下室。
房屋的外观很朴素,乍见之下倒像是山庄式的小民宿。十六年前与皇宫一同重建时,新女王法兰契斯卡下令、节省经费,不准将它兴建得华美气派。
伊库司皇室向来秉持秘密主义,当然更不会让一般国民看见这栋离宫,因此也就没必要用豪华的外观来展现权威了。
可想而知,离宫四周的可见范围内全无其他住家。从北坡望下去,可以饱览百余公里外的拉斯湖,天气好的时候,就连环绕着湖畔的群山峻岭也能尽收眼底。
女王和夫婿及梅莉儿公主三人平时都住在皇宫,在皇室警卫的全天侯保护下生活。女王公余时,或是想要只和家人相处时,就在这里排遣时光。
由于这个地区外围已有严格的进出管制,所以离宫中并没有穿着制服的皇室警卫,只有几个当年跟女王一起住在秘密山谷的村民,以仆从的身份照料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起居。
时间是晚上九点钟前。距新年只剩三个小时。
菲,菲欧娜小姐,法兰契斯卡小姐。您在里面吗?
一名胖壮的中年妇人敲了敲门,嘴里一面唤着女王的名字。她是仆从之一,模样就像个寻常的中年妇女,身上穿着连身长罩衫和围裙。
是,我在。
听见门里传来女性的回应,妇人便说了声恕我失礼,同时打开那扇门。门后是一个约莫套房般大小的衣帽间,里面挂着许多样式朴素的家居服。
菲成何体统呀你。
妇人嘀咕道。在成排的衣服堆中,这个国家的女王正和她的丈夫在拥吻。
女王还不到四十岁,是这个国家最年轻的女王。她的个子高,皮肤白皙,有着一头黑色短发,总是穿着深蓝色的素面长裙和白衬衫,一点儿也没有女王的架子。
身为女王时,她的名字是法兰契斯卡,但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她的本名叫做菲欧娜,而那些人大多昵称她为菲。
紧紧环在女王纤腰上的那双手,则是发现壁画的历史英雄卡尔班奈迪。热情如火的他总是不看时间场所,兴之所至便要与爱妻热吻。
他比妻子高一个头,拥有一副锻炼过的强壮体魄。褐色的毛燥长发在颈后扎成一束,唇边和下巴都蓄着短髭。他穿着绿色的粗布长裤和灰色羊毛夹克,看起来也是一副邋遢样。年纪稍长,大约四十出头。
在那名妇人开门之后,两夫妻又足足吻了四秒钟才分开。
是。准备好了吗?菲欧娜若无其事地向女刁人间道。
早就好了。
女妇人没好气地回答,接着又说:
客人马上就要来这里喊你女王陛下了,你们还真是的,你们俩感情好归好,但也要有点分寸哪。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不像是一个仆从对女王所说,反倒像是邻居的大婶在教训年轻小女孩似的。不过,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可是没人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班奈迪以流利的洛克榭语说:
那我们也该走了。去闹它一整晚吧。
好吧只是,我偶尔也想过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新年。
妇人替他们扶着门,一面又在嘟囔:
拜托你们,待会儿可别在摄影机前做出像刚才那样的事情来啊。
两人相视一笑,接着菲欧娜表示:
那么
班奈迫接着点头:
趁现在再来一次。
于是,两人又吻成一团。
唉。
妇人早已是一脸快晕倒的表情。
刚过晚上九点。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离宫的窗口透出灯光,隐约映照出四周的雪景。雪势越来越急,肆无忌惮地为大地及屋顶盖上一层又一层白绒毯。
车头的灯光摇曳着接近。不久,一辆中型巴士踏着积雪而来。
二楼外墙上的灯亮了起来。面南的玄关走出两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随从,准备迎接来客。巴士在明亮的玄关广场停下。
右侧车门开启。先走下来的是一名穿着大衣的中年男子。
请留心您的脚步。
男子说着,一面站在门边等侯下一个人下车。他也是仆从,之后下车的才是今晚的宾客。
接着走出巴士的是一名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她有一张轮廓分明的秀丽容貌,却流露出不苟言笑的严厉气质,一头黑发高高地盘在脑后,身着昂贵的毛皮大衣。
女子走下车,又往前走了几步,好让后面的人下车。
她停下脚步,默默仰望着眼前的建筑。
走出巴士的宾客一共是女性一名,男性八名。
男性都穿着深蓝色或黑色的西装,其中两名大约四十多岁,剩下五名则年纪较大,约五、六十岁,个个昂首挺胸,仪态极为端正。与莉莉亚她们同搭一班飞机的三名男士也在其中。他们走到巴士后车厢,合力将一只黑色的大箱子卸下来。
我们走吧,大小姐。
另一名头发斑白的年长者对女子说道。
白雪已积在女子的头上。她沉默地朝长者看了一眼:
叫我领队。
貌美的她眼神锐利,清澈高亢的嗓音却只吐出一句冷冷的命令。说完,她径自走向玄关,迎向门口那一对穿着围裙、笑容可掬的中年夫妇。
对不起。我们走吧,领队。
长者隐约带着一丝喜色,改口说了一遍,然后跟在女子身后。
深夜十点。
别墅里,莉莉亚正在大快朵颐。
蛮好吃的。不对,是非常好吃。
她坐在餐桌前,面对着一盘又一盘重新热过的众多佳肴,身旁还有可供使唤的侍应生。
换这一道。醋也拿来。
是。
穿着围裙的特雷兹忙进忙出。奶油色的围裙上头还绣着一对鸳鸯,看起来十分可爱。
特雷兹把菜肴分装到她的小碟里,莉莉亚再满意地一扫而空。
嗯,这个也不错茶。
是。
屋子里只有莉莉亚和特雷兹两人。暖炉中燃着柴火,一壶滚水在上方喷着蒸汽。屋外的雪还是下得一样急。
每一道菜都好好吃。水也甘甜,所以茶也好喝。
我的荣幸。
特雷兹恭敬地低下头。莉莉亚说了一声嗯,故意以一副跩个二五八万的模样说:
别这么拘谨,你也坐下来一道吃吧。
你终于准我吃饭了啊
特雷兹脱下围裙,随便卷成一团后摆在空位上,便在莉莉亚对面的位子坐下。
长方形的餐桌上摆着许多美食,有醋渍炸小鱼、炖猪肉、蒸过的凉拌蔬菜、鹿肉派、炸南瓜镶肉,还有各类面包和起司,此外更有飘着肉桂香的烤苹果,茶饮也有好几种茶叶和牛奶可供选择。每一壶茶外面都罩着保温用的棉布套,布套是以伊库司特有的拼布方式缝缀而成,极具传统风格。
太好吃了!该不会全是你煮的吧?
不是,我请一个很熟的阿姨帮我的。可惜没有年夜饭该有的烤鸡
特雷兹取一只大盘子,将自己要吃的分量全叠在上面。
好
他把叉子拿得跟一支铲子似的,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你的吃相好难看。吃慢一点。
被莉莉亚这么一说,特雷兹这才好好的拿起刀叉。
唔不好意思。
就像在饭店的餐厅用餐一样,他重新优雅地进食。
你好像很饿呢。
这还用说
特雷兹勉强空出嘴巴开口说道。
为了怕惹莉莉亚生气,特雷兹便等她睡到自然醒,之后又等她淋浴完毕,才开始一道一道地热菜。说也奇怪,他虽然饿,却坚持不偷吃。
我都等了那么久。
少挖苦我了。
明明是自己先起的话题,莉莉亚却三两下将话题结束。
话说回来,我妈妈到底打什么主意?
想起母亲竟然丢下女儿独自外出,莉莉亚一肚子疑问。
我不知道。
特雷兹佯装不知,莉莉亚倒也不在意。
算了,无所谓反正我吃我的。
说的也是,反正是最后一顿。
喂你干嘛讲这么不吉利的话。
什么哦我的意思是今年的啦!
哦,是吗?那好吧。
两人本来是边吃边聊,一大口一小句。
不久,他们就不再为聊天花力气了。
就在莉莉亚和特雷兹奋力地拿今年最后的晚餐大祭五脏庙时,离宫二楼的大厅也正要开始热闹起来。
四方形的大厅约和学校教室差不多大,外墙上有一面大窗。窗外没有露台,因此窗子开到成年人的腰际那么高。室内的两个角落各有一处暖炉,墙边摆着沙发,正中央则是一排餐桌。餐桌上摆的菜色和莉莉亚他们吃的很像,另有几种含酒精的饮料。
今晚的宾客们已在大厅里就座,离宫的仆从们则充当接待与侍应。晚宴的主人女王及其夫婿正在邻室等侯。
此间的仆从大约有十五人,都是从山谷小村的村民中挑选出来的,因此大多是有点儿岁数的中、老年人。
这些大叔大婶、老先生老太太各自负责上菜与分配饮品。他们都穿着普通的家居服,只在身上多罩了一件围裙,反倒显眼。
今晚宴请的宾客是劳里制片公司的一名女性和八名男性,他们在伊库司拍摄自然景观的纪录片,已经长达一年多。
男宾客们都穿着合身笔挺的西装并打上领带,左胸前别着写有姓氏的通行证兼名牌,好让初次见面的人认得。摄影器材则不见踪影。
黑发的女性坐在男士们中间身穿白衬衫和一袭剪裁得宜的黑色裤装。她的名牌上写着劳里两个字。宾客们都换下了雪靴,改穿低跟的鞋子。
各位来宾,久等了。法兰契斯卡陛下、班奈迪殿下驾到。
一位老妇人朗声如是宣布,却不像仪典卫兵那样威声慑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她和另一名老妇人一起打开邻室的大门。扮演法兰契斯卡女王的菲欧娜便和丈夫奈迪并肩走人大厅,两人都穿着家居服饰,和先前一样。
一见主人驾到,男客们自然地鼓掌欢迎。
劳里却没有跟着拍手。她的眼神中毫无笑意,有的只是一抹凶恶的仇视。
领队,笑一笑。
经身旁的男士悄声提醒,她立刻藏起脸上的敌意。不到一秒钟,和善已极的笑容便覆上她秀丽的容貌。她也跟着众人一同鼓掌。
提醒她的男士姓艾柏,正是方才在玄关前喊她大小姐的人。
这时,满面笑容的菲欧娜已经走近餐桌。她在女子面前停下,伸出右手说:
终于见到你了,劳里小姐。我是法兰契斯卡。欢迎光临。
劳里的笑容不改,先向菲欧娜鞠躬,接着也伸出右手与她相握。
蒙您接见是我的荣幸,陛下。我是劳里制片代表,爱丽西亚劳里。
彼此彼此。我看了几部成品,觉得你们拍得非常美丽,完全掌握了伊库司托法原有的自然风貌。我由衷期待这部作品的完成。
菲欧娜坦诚地说道,而劳里只是恭谨且简短地道谢。
接着,菲欧娜向众人介绍班奈迪,劳里也简单的介绍她的部属。仆从们在这时端上装有啤酒的玻璃杯,供进餐前的干杯用。
女王开始致词。先向摄影班的辛劳致意,接着嘉慰晚宴仆从,再略述对王国与新年的心愿。最后,菲欧娜举起酒杯。
愿各位享受今晚的盛宴干杯!
离宫大厅里人人举杯,清脆的声响正宣告国宴展开时,隔着一座小丘之外的别墅里,躺着两个失态的贪吃鬼。
吃好多
撑死了
我不能动了
我也是
莉莉亚瘫在沙发上,像特雷兹刚才那样的仰躺着,双膝搁在扶手上,小腿以下垂呀垂的晾在外面。
特雷兹慵懒地半躺在餐椅上,双脚大咧咧地跷上另一把椅子,茫然地仰望着天花板。餐桌上的八个大盘子里,只剩两个还盖着银色的盖子,其余的全都空了,一点儿也不剩。
莉莉亚
干嘛?
吃饱就睡的话
闭嘴
是哦
对
懒瘫的两人就这么交换着毫不浪漫、更无内涵的对话。
唉,算了我要休息一下
对,这是为了帮助消化
就这样,在今年最后的一个夜晚,独处的两人饱得一动也不能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只有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正当莉莉亚和特雷兹在别墅里极尽懒散之能事时
**插画
离宫的晚宴正在最**。
众人已经用餐完毕,宾主都移驾到沙发区去,餐桌被搬到墙边靠放,换上简单的点心和饮料。摄影班的男士、班奈迪及年长的男性仆从们一聊起摄影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他们聊得起劲,却见摄影班的男士们中途便不再喝酒,而且怎么劝就是不喝。
在一片热闹的交谈中,唯独主角劳里没怎么开口,只在一旁端着茶杯听其他人聊天。用餐时,她就坐在菲欧娜身旁,菲欧娜也多次与她攀谈,而她却只是简单地回答是或对,一点儿也不多话。她的部属便出来为她打圆场。
初次与女王陛下面对面,我想她一定是紧张。
即使用餐完毕,劳里也没有积极地和女王或班奈迪交谈。
尽管如此,大厅里的气氛仍然欢乐,墙上的时钟也正一点一滴慢慢地指向今年最终的时刻。
别墅。深夜十一点多。
莉莉亚。
嗯?
依旧躺坐在椅子上的特雷兹,对依旧瘫在沙发上的莉莉亚说:
新年快要到了。
是呀
莉莉亚回以一个全无感慨的答复。
特雷兹问了一下,又说:
呃对了,你还要不要吃点什么?
你想把我养胖了吃掉啊?
对话到此结束。
离宫。深夜十一点多。
谢谢您的许可。当然,影片到时候会先请您过目。
摄影班的其中一人站在菲欧娜和班奈迪面前如此说道。那人蓄着小平头,胸前别着墨雷斯的名牌,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是专门负责摄影的人。
我们现在就去拿摄影器材。
墨雷斯说完,便有另外两名男士起身去帮他。菲欧娜便命身旁的一位妇人领他们到置物间去。在妇人的引导下,三名男士离开了大厅。
劳里翻起左袖,看了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表面较大的男用表,以褐色的表带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菲欧娜看见她的表,便起了一个话头。
劳里小姐,你戴的是男用表呢。
劳里笑了笑,和气得不像是刚才那个冷淡的女子。
是的,这是先父的遗物。
一听是遗物,菲欧娜叹了口气低头表示遗憾,班奈迪则关心地看着菲欧娜。同时,坐在劳里身后的艾柏也转过头来,同样关切地望着他们。
先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请两位别为我难过还好先父留下许多财产,我才能过着不虞匮乏的生活,现在能像这样玩票性质的拍电影,也全是托了他的福,所以我总是默默在心里感谢他。每当看见这支手表,就倍感思念。
提到自己的身世,劳里一反先前的寡言,变得健谈多了。
原来如此。我也是
菲欧娜正要接腔时,大厅的门打开了。
让各位久等了。
原来是男士们带着摄影器材回来了。有摄影机、三脚架、电池和麦克风等等。那架摄影机是拍摄电影专用的,体积大得像一只小型的旅行箱,前后有两片像耳朵般伸出的开口,是用来装胶卷的。
摄影班的男士们合力将三脚架摆在大厅中央附近,利落地装好摄影机、固定,再把沉甸甸的电池盒摆在脚架旁。一人调整镜头方向,使它能拍摄到大半室内。
见菲欧娜和班奈迪都在看摄影班的准备工作,劳里再次瞥向手表。离子夜还有十分钟。艾柏从后方无声地贴近,悄声对她说:
准备得差不多了,领队。
还有五分钟!、还有五分钟!
群众在郡斯特大街上高喊着。
雪下得又急又密,庆典却依然热闹非凡。大道都被小贩的灯火点得通亮,而且满街都是戴着帽子、头顶着积雪却仍在逛街的行人,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到处都有人在街头演奏或表演才艺,音乐声不绝于耳。
不知王子进行得顺不顺利?
穿戴齐全的艾莉森独自坐在一条大道旁的露天咖啡座里!眼前的圆桌上竖着一把大伞,茶杯里正冒着热气。其他桌子也坐满了像她一样的外地观光客,大半是双双对对或携家带眷;孤家寡人的,还真的只有她这一桌。
艾莉森优雅地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从容地享受茶香与甘美,然后放下杯子。
万一不行,会不会干脆来硬的?
就在艾莉森喃喃自语同时,有人大喊:
还有四分钟!
别墅里,特雷兹打了个寒颤,从椅子上坐直身子。
唔
他摇摇昏沉的脑袋,呼了口气。
怎么了?
听见莉莉亚的声音,特雷兹转头望去。隔着瘫倒在沙发上的莉莉亚,墙上的时钟已在宣告一年将尽。
没有,只是突然觉得凉
着凉了?
应该不是对了,就快新年了。
对呀
莉莉亚也朝时钟看了一眼,但没做特别的反应,仍旧躺在沙发上。
真是的,妈妈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
她低声咕哝道。
在伊库斯托法,大家会倒数计时,然后在新年的那一刻撒纸花,不管认不认识每个人都抱成一团,又叫又跳的很高兴
特雷兹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
算了,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
自己泼完一盆冷水,他又提议:
啊,要不要唱支歌来助兴?
随你便。
还剩两分钟。
至于离宫这儿,大厅里也开始新年倒数。
还剩下一分钟!
屋里所有的人都被叫到大厅里来,就连在厨房里洗碗、在玄关前值守的人也不例外。人人手里拿着装有小纸片的袋于,和班奈迪一起站在大厅的右墙前面。摄影班的男士们则一齐站到大厅中央的摄影机旁,准备拍下众人迎接新年的那一瞬间。
还剩四十秒。可别失败了。
不知哪个仆从说了这么一句。
没关系。我们没拍到时钟,万一失败,还可以重拍个好几次。
盯着摄影机观景小窗的墨雷斯此话一出,当场引来一阵哄笑。
围绕着摄影机的男士们默不作声,只是相视点头。
还有十五秒。
有人喊道。这时,男士们有了动作。一人蹲下,打开脚边的金属电池盒,另一人打开摄影机的胶卷投入口,还有一人把手伸向摄影机,解开机壳的钩子,拉开外板。
还有五秒。
有人喊着。
男士们取出了冲锋枪。
那是全长约三十公分的小型机关枪,可折叠的枪托以铁架制成。弹匣可容二十发子弹,位在握把和扳机的前方。持枪者以右手握住握把,左手的手指在枪身左右突出的杆子上勾了一下,第一发子弹就上膛了。
包括菲欧娜在内,许多人都看见了这番举动,但他们只是看着,却没有任何反应。冲锋枪一把又一把的从摄影机里取出来。
三、二、一
有个还没察觉有异的人仍在倒数读秒。
新年快乐!
枪响同时掩盖了他的声音。
来,新年了。
哦,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莉莉亚。今年也请多指教。
好,请多指教
呃你不多说点别的吗?
嗯?我没什么要说的。
新年!新年快乐!
马路上到处是欢呼声,人们抱在一起又叫又跳,纸花和雪片齐飞。有人在湖畔施放烟火,五和绚烂的光芒照亮了飘雪的夜空。
新年快乐。
艾莉森独自仰望着天空,举杯庆贺。
那些人开了枪。
他们右手握着枪把,左手抓住弹匣,以防备后座力,将枪口朝向天花板,二话不说开启全自动速射。刹那间,满屋子的枪声,子弹毫不留情地射穿屋顶和墙壁,木屑四溅,弹壳纷纷散落在地上。
开枪的只有其中四名男子,他们却在三秒钟之内射完了八十发子弹。这场对空鸣枪结束得就像开始时那样
统统不许动!
艾柏手持枪械,厉声喝道。男士们站在摄影机周围,仍将枪口朝外以恐吓众人,先开枪的那四人则趁机更换弹匣。
枪击开始的那一瞬间,菲欧娜就被身旁的妇人们扑倒了。她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群男士。
该死
班奈迪咒骂着,也和周遭的人一样放低了姿势。原本要撒的纸花袋从他的手中滑落。
大厅中央是镇压的九人,环绕在外围的有十七人。就在这一切仿佛进入对峙之势时,离摄影机最近的一名年纪恐怕已有七十好几的老仆无声地窜了出来,飞也似的冲向那名摄影师,也就是刚讲完去年最后一个笑话的墨雷斯。墨雷斯正准备从同伴手中接过冲锋枪,老翁正好不在他的视线之内。
墨雷斯!快闪开!
有人大喊,但他来不及反应。老翁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侧腹。
呃啊!
墨雷斯惨叫出声,身形一颤。
可恶!
准备将武器递出去的男子立刻反制,平掌朝老翁的脸猛力一推,个头矮小的老翁当场往后飞出一公尺远。这时,男士们才发现老翁的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而且刀锋上满是血迹。
噢被刺中了
墨雷斯虚弱地说着,身体不支地往脚架倒去。他的外套上已是湿黑一片。
都说过不准动了。
别着卡库名牌的一名矮壮男子单手持枪,对着老翁扣下扳机。
四个单调的枪响,老翁的腹部喷出鲜血,手中的水果刀也脱落了。
唔!
老翁口吐鲜血,咳了一声向后倒去。枪声过后,只听得空弹壳打在摄影机上的小小金属声。
唉好痛混帐
又听到墨雷斯呻吟。
没事,你撑着点。我马上帮你止血拿吗啡过来。
扶着他的一名男士说道。
你们这些家伙
老翁骂道。他勉强撑起头,腹部的血仍在汩汩流着。
以为这儿是什么地
砰!
一发枪响,中断了老翁的话。蹲低了的菲欧娜、班奈迪和仆从们惊愕地看了过去,发现开枪的是劳里。
是哪里又如何!
劳里以高亢的嗓音喊着。她站在摄影机旁,右手握着小型左轮手枪,枪口微微冒烟。枪口下,老翁的额角喷出鲜血,已经气绝。
还有谁想反抗?
劳里又吼道,同时将枪口和视线转向右侧屋角的班奈迪等人,再转向左前方的菲欧娜等人。
几秒后,菲欧娜站起身,向身旁的妇人们亮出手掌表示阻止,同时说道:
你们都住手。
**插画
哎呀呀,女王!你精神不错嘛!
劳里把枪口对着菲欧娜,脸上怒气逼人,不仅咬牙切齿,眉心也紧紧皱起,瞪着她的眼神更是凶狠。
那副模样令菲欧娜不禁一寒,但她仍然保持坚毅的态度,立刻表示:
各位,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全都留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
哈!陛下就是陛下,说得这么好听。
劳里冷笑着走到菲欧娜面前,双眼仍恶狠狠地盯着她,右手笔直地伸出去,枪口离菲欧娜的脸只有数十公分。
你以为这么说就能保住你的小命?你不认为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来杀你?
见劳里笑得狰狞,菲欧娜忧愁地眯起眼睛,却仍然娴雅地露出微笑:
不认为。否则你们早就向我们开枪了,不是吗?
哼!等你没用了,我会杀你千刀。
被人一语道破,劳里啐了一句,枪口朝下摆动,示意菲欧娜坐下。菲欧娜后退两步,蹲在仆从妇们的旁边。
领队。
身后有人唤她,劳里回过头去。在持枪的男士们围成的圈圈里、被刺伤的墨雷斯躺在地上,呼吸急促。他背下的地面有一大摊血洼。
劳里快步走近,迎向墨雷斯已然朦胧的眼神。
领队不好意思我一时疏忽
墨雷斯断断续续地说着。伙伴们为他打的吗啡减轻了他的痛楚。劳里蹲跪在他的左侧,笑得极其温柔,完全不是十秒钟之前的嘴脸。
别在意,你这是光荣负伤。我已经替你报了仇。
说完,她抬起脸朝蹲在对面的男士望去。那个人的名牌上写着杰克两个字,是个年约五十多岁的高瘦男子。他没作声,微微摇头,表示没救了。
劳里的神情一变,几乎像是要痛哭失声,又像是气急败坏。她瞪着杰克,却见他表情不改,也没收回先前的表示。
这时,有人向垂死的墨雷斯喊了一声,语调轻松得像是提醒某件不怎么重要的小事情:
喂,墨雷斯,你可别让领队太担心啊。
是不好意思领队。
我不是叫你别在意了吗?劳里用空着的左手抓起墨雷斯那染满鲜血的左手、紧紧握住。
会弄脏的领队说完过后了几秒钟,墨雷斯静静闭上了眼睛。杰克用手指抵住墨雷斯的喉头,简短地说:他死了。
几乎就在同时,持枪威吓的众男士们接连放下武器,为死者默哀。但也只有半秒钟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