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不就颗脑袋嘛,十四年前没落得个尸首分离,现今又怕个什么,趁岁轻且博他一博!想毕,伏案就开始草拟,春三月的殿试逆文。幽若灯火下,越写越逆,眸中的寒光也越来越亮。
经年之后再回首,只能说少年你还是太年轻!无知者无畏!蠢有蠢能耐!
翌日“逢三日”,廉衡巷口卜卦看书到申时日铺将近酉时,才拾掇身家疾步望弘文馆奔。尚未近足弘文馆北侧的“落英亭”,就被羽卫拦查,这便是他从不在逢三日涉足弘文馆主因。搜身查问、规规矩矩坏了听课好兴头。唱喏正告明来意,取了褡裢让搜检时,秋廪从天而降。
廉衡惊异:“恩人?”
转瞬便揉醒他那颗七窍玲珑心。
秋廪微作扬手,羽卫抱拳恭退,他这才看向廉衡:“敝姓秋,名廪,称不起恩人。”
廉衡忙打个恭,坦言道:“恩人日前出手相帮,救了小子贱命,天高地厚未酬一万,自不敢忘。”
秋廪不设防被他客气,矢口片刻才捡了句:“微兄当不起小先生这恩。”
廉衡见他防备,皮皮一笑,这就开始拍马屁下套:“恩人每每现身,都像大罗菩萨出场,光辉万丈。恩人姓秋,想必‘廪’是取了《管子·牧民》中‘仓廪实而知礼节’之意。确属好名,秋熟得仓廪满,天下生民可都盼着尊兄的名讳好好地过个饱冬呢!”没头没边没尾的恭维话令平素讷言敏行、依流缓进的秋细心一时摸不着天地,更摸不着小鬼乱脉,亦忘却自己从天而降的目的,本是要顺空儿从这鬼难缠身上套取些个有用信息。
“尊兄在此,可是听经讲史来的?”廉衡稍加猜测他目的,便以毒攻毒先他一步,做各种轻巧盘问。秋廪迭忙摇头,生怕他从速问自己些个高深学问。“哦”,小鬼轻轻巧巧哦了声,再道:“尊兄身手矫健来去如风,又可挥手退羽,想必身份尊贵。不在馆内听学却在这做金盾,想必是哪位大人的亲信随从了?人人皆知十二金翼手执月刀,但尊兄剑横秋水,那必不是钦点金翼,却不知尊兄高就哪里?主家尊讳为何?小子日后报恩也能寻得尊兄寓所。”见他哑舌结口,一脸穷寇相,廉衡噙抹坏笑追赶着再加逗弄:“尊兄日前歇脚抱月楼,可是常去那里?小子铁嘴钢牙瞎逞能,那日扰了尊兄们清净,万死难辞其疚,不知尊兄可有别的地方常去?银楼、赌坊、春林班、戏园子,酒池肉林尊兄还去得哪个?小子去不起抱月楼,却希望在他处赔礼、宴谢尊兄呢。”
霜打的秋廪,片语不能得、一问不敢回。真是一不留神,就失了上风。日后必得找补回来。
尴尬间闻得唐敬德气中带笑谴责道:“小将爷爱钻天打洞,见谁都下套的毛病当是改不了了?!”廉衡循声望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阔少扇摇足移,香风送爽,从一排羽卫身后迤逦现身。近他身边三人,个个凤表龙姿,尤以左侧二子,端端不俗,呈日月叠璧,垂丽天之象。
廉衡立时凝神,急作深躬弯腰,装作十分吃惊害怕的模样,仿佛他根本不知这落英亭乃四子香车歇脚处,不过是因为昨日浸在赚金赚银的快乐里,一时忘了这是什么地儿,才应得爽快。然他眉头早已暗自擞动:四子齐现,看来他是应对了,邀三搭四,夜游神倒是挺能干的!亦或者他还真的是嘴仗无敌一战成名,潢贵们都开始上赶着结交了!总而言之,乌叔神鬼难辨,他不正愁没树可靠?!他不正想攀附借势?!四子无论攀扯上哪个不够他腰金衣紫半辈子?!
思量间,唐敬德再作刁难:“花爷爷再不出来,秋家的祖坟不也得被你小子给刨开咯?!这若真扒出些个有用没用的,你教他主子面儿往哪搁?!”
唐敬德说时扫眼衣玄袍直身、系白玉腰带、踏金底皂靴的昂藏七尺、螓首蛾眉,肃肃如松下清风,高而徐引,神色自若间已叫秋廪直直躬下腰去。廉衡侧眸,用余光儿扫眼险些被他套捕的无辜子,十二分抱歉,想他趁水和泥的臭毛病,早就根深蒂固,有心亦是无心啊。他当真只想戏弄一二套近乎,好借机认识攀附。谁晓得他主子这会儿会真龙现身。
四子近前,秋廪退避旁边。廉衡一直未敢抬首,只是忙忙退离一步,腰恭得更低,当真怕起几分。这四子乃“京城五子”中最为尊贵的,哪个碾死他不似碾死只蟭蟟。且不说他前日张口闭口言及皇权,就此时此刻的冲动打探,也够他讨一顿板子吃。欲速不达,即便是攀附也应攀附的滴水不漏才行,他怎就突然糊了脑子当各个金尊是花鬼,不要那歪架子呢!落英亭外如此忘却身份,放肆僭越,万望先保住小命。
“你躲退什么?昨个儿给爷卜命,这脑瓜扬地不挺正、笑地不挺欢脱?”花鬼扇柄抵在他低垂的鸭颈上,往起抬了抬,直接“啧”儿了一声,“这都两天了,怎么还满脸青,嗓子也没见利索。”尔后又笑吃吃道,“骂街也是有代价的呀。”
廉衡微退半步,表情讪讪,俯首低语:“贱民擅入此地,扰了四位金躯清静,罪该万死。”
游神挖他眼,想自己好不容易觅到只不畏豪强的小鹰隼,方才还与相里康夸他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人物,这会却低声下气畏手畏脚,丢尽他颜面,正要出声责备时,其右侧着青衣襕衫、戴绉纱儒巾、携本《孟子》的儒学,缓步走出,垂手将廉衡扶起,温言温语道:“小先生莫一味退避。太子怀瑾握瑜,世子渊渟岳峙,吾等皆非虎豹。素闻馆内私议小孟尝文笔冠绝、倚马可待,今日听得唐兄说小先生要来,便跟随太子世子,一道来睹先生风采,小先生还需自便些。”廉衡这才抬头,但见其天质自然爽朗清举,心下慨叹不愧为右相长子,饱学青俊,思量间就闻他自报家门,“愚兄覆姓相里,单名为康。有幸看过贤弟几篇文章,璧坐玑驰笔力独扛,只当是个大笔如椽的饱学鸿儒,孰料你年纪如此之小,愚兄真是自愧不如啊。”
廉衡忙忙作揖:“尊兄过誉,小子为糊口乱写了几篇薄文罢了,不堪淬读,且是个不明净营生,岂敢在四位尊躯面前卖弄机巧。”
“唉唉唉我说你呢,”花鬼两步跨近,水蛇腰一扭,大屁股顶开相里康,扇骨直敲廉衡前阔脑,但听吧哒两声就听他责骂,“今儿个装得四五四六的,倒叫花爷爷不适应了,你能随性点让爷舒服些么?!”
“草民不敢”。
花鬼柔柔眉心对三人说:“三位尊神若不先去,他便要一直人模狗样,麻烦诸位快快移驾移步。”
“小先生莫作拘谨,你且抬起头来。”明晟身披龙纹足蹬金靴,缓步走近他些,轻言慢语犹如麒麟吐玉,“听闻你腹有千万,今日有幸得见,不若去亭中小坐,与我们共谈孔孟,各抒胸中丘壑。”
“草民岂敢僭越。”廉衡再做敛衽躬身。
明晟轻轻一笑,相里康则轻轻一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人已被花鬼拎鸡仔儿似的拖入落英亭。廉衡被拉扯得背退倒走、踉跄步歪,急急正冠整衫,甫一抬眼刚巧对上渊渟岳峙的明胤世子阴凉深邃的眼神,似要看穿他一切伪善面皮。这让他完全确定那“大羿”就是他。想自己阴差阳错,装了摞废纸回去,刚巧又在抱月楼摇唇鼓舌骂左党,抛砖引玉方招了这世子注意,却不知其对自己了解已多深?如何看待自己的动机和目的?还有这太子,亦对自己了解多少?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二龙抢珠,他当真要择其一共谋大业?当真要择,择哪个更好呢?老爹昨晚再次告诫他的底线依旧是不碰皇家人不惹皇家事,他当真要违了老爹的叮嘱踏入这泥潭里?哎,反正他也不是一次两次因不听话而挨揍了!
一时分神,直踩花鬼一脚后跟,傅粉何郎夜游神破口就骂:“你个小皮匠,差点把爷踩了个狗啃泥,活腻了得是,你可知爷有断袖之癖,惹急了,爷就地法办了你。”三子皆轻笑一声,廉衡不由得面红腹胀。还没多熟,这羊皮狼就脱去该有的淑人君子伪面皮,不要起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