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节 梧桐落叶(1 / 2)

 院内的那株梧桐枯黄班驳的叶子,已经开始每天悉悉索索地飘落了,晨起家人扫一次,到了黄昏,地面又几乎铺满了一层。89文学网年老失意之人,不免从梧桐叶又联想到自己,倭仁起身寻笔,将心头横亘的一句也落到宣纸之上:“聊挽清寒入诗律,偶缘陈拙得天真”,才又重新转起刚刚被黄叶打断的念头来。

闹闹哄哄这么多天,什么同文馆、洋油灯、洋学考试和洋学状元,全是前奏,皇帝要出洋,才是要登台的正戏。

倭仁的确不能理解,贵为皇帝,何必去造船,何必去出洋?帝王的心是“万事之主”,是“用人行政之得失”的原因,“天下之治乱安危系之此”。帝王心正,则天下事没有不正的;心不正,则“上梁不正下梁歪”。如若帝王之心“明白洞达,而无一毫邪曲之私”,能做到“之政事乃合于天理之正”,那就自然能象尧舜禹汤那样治理天下,水到渠成也。

唉,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当务之急,要阻止皇帝出洋。然而“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何况是衰微之躯?假如恭亲王和太后又联起手来出自己应付不了的怪招,自己还能从马背上摔落一次么?“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从被罢黜才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倭仁衰老得特别快,两鬓已经斑白,已经自觉在度“余生”。此时书房的书桌上正摊着他自己编写的《帝王盛轨》、《辅弼嘉谟》和《为学大指》、《嘉善录》四本,也已经刚刚修订完。

回想从皇帝六七岁还没有书案高时就开始为他授课,自己当时用的教材就是《帝王盛轨》、《辅弼嘉谟》,那么小的孩子,四五点钟天不亮就起床,廷对完毕,又立即来到书房,毕恭毕敬地对自己一口一个“师傅”“师傅”,读起书来也还用心,只是身体弱些,过十天半个月,就要头疼脑热一回,南书房也就不得不放假。

年纪渐长后,皇帝还懂得了自己要“启沃圣聪”的苦心,特意把《帝王盛轨》、《辅弼嘉谟》两本书,赐名为《启心金鉴》和《沃心金鉴》。

但对这样虽然尊贵无比,实则柔弱无依的皇帝,自己又能做到什么呢?之前既不能让他高高兴兴地赢一回洋人,如今他小小年纪,更要被送到那如狼似虎的洋人们的国家,只怕不等回来,就已经被撕扯成碎片了。想到此,倭仁感到一阵心酸。果真如此,惟有一死以报而已。

因此他久久地枯坐在隔着扇窗子的落叶声中,揣摩了一遍可能遇到的招式。照前一次恭亲王和太后出牌的逻辑,“不让旁人去做,就得自己去做”,难道这一次,自己不让皇帝出洋,恭亲王和太后就会派自己去出洋?

想到要自己出洋“见鬼”,倭仁已经气愤得浑身抖;不过,要自己舍身成仁,自己也绝不推辞,拼着一把老骨头出洋就是,等海船开到日本,找条白绫一了百了,让包括洋人在内的天下人都瞧瞧,什么叫气节!

听说死在海上的魂魄,从此就将无所归依,永远游游荡荡,也罢,就让自己化成厉鬼,在搅了大清朝平静祥和的洋人舰队间出没,让它们相互碰撞,不停地漏水,然后全部沉没吧。。

预见了自己地壮烈。倭仁稍为平静了。被撤之后。令他深感痛苦和孤单地就是。之前没有结交更多赞同自己意见地人。所以事到临头。不能象古书里那些做大事地人那样。“声气相通”。“一呼百应”。如今自己失势之时。更加势单力薄。孤掌难鸣。必须借力打力。所以虽然仍是罪臣之身。就算是亡羊补牢。也试着弥补一回吧。

头一个要找地人。就是咸丰帝地五弟。道光帝地第五子奕综。

据说。当初为了让咸丰帝奕泞抢先出生。成为道光帝实际上地长子。咸丰帝地生母全妃特意催产。或许就是这次催产。才使得她和儿子大受伤害。以致母子都只活到三十出头。谁知这个奕综根本就粗蠢不堪。到十几岁还拖着两道绿鼻涕。父皇时常召集皇子们考问。问些简单地问题。连七八岁地其他皇子都能答出。奕综却只是嘟嘟囔囔。答不出一句完整地话来。更全然不是奕泞地对手。道光帝厌憎这位皇子。在对奕泞和奕忻耳提面命关怀有加时。却把他过继给惇亲王绵恺做嗣子。剔除出了皇位继承人地行列。

不过。奕综虽是个粗人。地位却很尊贵。此时既是惇亲王。又是掌管宗人府地皇族家长。因为人只懂得直来直去。也有个意外地好处。就是执法从不打折扣。皇帝出洋。既是朝廷地事情。也是家族地事情。如果惇亲王请出祖宗家法。料“鬼子六”们也不敢无视。

倭仁第二天去惇王府拜会时。惇亲王亲自迎了出来。这让倭仁唏嘘感叹不已。只有失意过地人。才能体会到世态炎凉。自从南书房大师傅一职被削。倭仁蜗居在家。门庭冷落。连门生故旧也不敢上门。想不到众人眼里地一位“粗人”。却能礼遇一位失意之人。这真是何粗之有啊?

因此也急忙迎上前去。说道。“老夫削职之人。当不起亲王如此厚待。”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帝的师傅又何尝不如此?倭仁师傅,你放心,我只将你当南书房师傅看待。”惇亲王大声说道,好象旁边有几百人在听他说话似的。

这么说,惇亲王竟然在为自己抱不平,倭仁更觉眼眶湿润。果然“龙生九子,各各不同”,既有恭亲王那样熙指气使,为了洋人邪术而侮辱本朝学问大师的;也有在自己削职之后仍然以礼相待,温言抚慰的。只遗憾道光爷的眼光也不太怎样,竟然将这样敦厚守礼的皇子,弃之如敝屐,过继给了别人,使他毫无问鼎的希望。

话归正传,倭仁叹道,“南书房师傅是不敢当了,只是老夫仍旧每日惦念皇上。惇亲王只怕也已经听说,这真是骇人听闻啊,皇帝竟然要出洋!”

“皇帝小孩子心性,听说这些天和恭亲王家里的载徵在一起,所以心变野了,说要出洋,只怕也是他撺辍的。倭仁师傅的担心一点不错,谁不知道载徵这小子只会吃喝玩乐,天天逛窑子、逛赌场洋行?我哪天一定要去告诉太后,训斥他几句,自然也就好了。”惇亲王答道。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连倭仁这样的读书人都能看出从同文馆到皇帝出洋的几步,步步为营,缜密无比,惇亲王竟然没有看出?那就只好点醒他了。倭仁道,“京城里如今洋气这么浓,又是同文馆,又是洋状元,哪朝哪代,能有如此乱象?”

皇帝出洋,这就是乱象?惇亲王恍然大悟,这么说,应该轮到皇族们做点什么了,但到底应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