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百年之夜
1
诚一郎难得亲自提议:
「今晚来赏月吧!」
那是一个十五之夜。
夜空令人赞叹地一片晴朗,映照出微微带著蓝彩的宇宙色泽。月色也很美,洒出宛如细雪的月光,飘飘然地镇座於夜空。
眺望著漆黑深沉的远山棱线,伴著枝叶在微风中摇曳沙沙作响。次郎将摘来的芒草穴入花瓶,与外祖父一起坐在门廊欣赏平稳的夜景。
因为外祖父不喝酒,门廊上放的是装零食的盘子与茶杯。包含外祖父喜欢的金平糖、次郎揉的丸子、还有山里摘的栗子。外祖父像这样与次郎共度节庆是极为希罕之事,而且彼此的对话也不多,但次郎却很享受这一夜。
只听外祖父突然开口说话!
「听好,次郎。」
外祖父对他说:
「示现流的神髓就是『坚持』。」
这是自肺炎缠身以来,他第一次谈论剑道。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次郎困惑地看向他。
外祖父仍仰望著明月,表情却不像平时谈论剑道时那般严厉,而是一脸安详自在。
接著以「这是野太刀示现流的开山祖师,药丸兼陈说过的话」作为开头:
「烫热的茶壶若变得通红,就能烧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这种状况正是所谓的『坚持气而这种状态也正是示现流的神髓。」
他如此说道。
「遇人斩人,遇马斩马,持一太刀以身相殉,勇敢果断地挥剑干倍於常人。置一己之死生於度外,超越自我与他人之疆界,才能够达到无我无心的境地,得以在『空乙的状态下挥剑自如」
懂了吗?外祖父这时才转头看向孙子。
说真的,次郎一头雾水,有听没懂。次郎坦白回答「听不太懂。」如果回答「懂」,外祖父说不定会比较高兴,可是立刻就会拆穿他在说谎。
然而外祖父却一副对次郎的回答很满意的样子
「嗯。」
心满意足地点头:
「简单来说,就是顽固地坚持己见的剑。我非常喜欢这一点。」
说完,外祖父便哈哈大笑起来,而次郎也真挚地说:
「我也喜欢。」
次郎如此表示,这是他的真心话。外祖父笑得更厉害「好、好」他摸摸孙子的头。
「老实说,我也还不是真正了解这点,我们要互相精进啊!」
这是虫声热闹齐鸣,月色朦胧的十五之夜。
两人坐在月光照耀的门廊上,次郎对湛开一脸笑容的祖父点头
「是。」
他率直地回应。
昨晚次郎引起的骚动在日本公使馆与驻英海军关系人士之间激起轩然**,但大部分都经过真之的处理而平静下来或者说抹消。
这凭真之一人之力,应该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但不知为何骚动却急速缓和下来。之後他对次郎说
「是黑暗内阁。当然,是真正的黑暗内阁。他们似乎很积极妥善地处理了这件事。」
真之解释道。总之,至少次郎的罪责不会被官方追问而无事终了。
但是次郎对身边这些混乱完全不理会。不解释一切骚动的理由,也不提出鞘的刀与回溅的血真之在告知长宫之前,便已经将一切痕迹去除坚持闭嘴不语。次郎在被下令禁足反省的同时,便将自我封闭起来。
即使学弟抱著如此态度,真之依然诚挚。
或许他也从黑暗内阁那里得知了某种程度的实情。真之并末勉强要求次郎解释,但唯独一件事
「你杀了『人』吗?」
只向次郎确认这件事,听他否定後便不再提问。只是冷静地处理起日常军务,然後早晚在宿舍一起用餐时,就跟以往一样对反应呆滞的学弟不厌其烦地要著嘴皮子。
经过两天、三天。
次郎表面上看来已经从事件的冲击重新振作,虽然仍精神不济,不过听真之说笑时也会扯出笑容,挖苦地回顶他的毒舌。
「偶尔去喝几杯吧?」
「我现在正在禁足反省中。」
「笨蛋,禁定时喝酒才特别有风味,你不知道吗?」
「我对知道这件事的自己感到羞耻,这全是受到个性恶劣前辈薰陶的结果。」
宿舍的夫人似乎也很担心次郎。听到两人的对话後,当夜晚餐还特意买酒给他们。
不过次郎一看到酒便脸色发白地捂著嘴,从餐桌前起身。夫人为此狼狈,真之只好一直安慰她。隔天次郎也为自己的无礼由衷致歉。最後,那瓶红酒不曾在两人的餐桌再次出现。
经过四天、五天。
禁足处分尚未解除。次郎正经严肃地遵守处分,只要没有必要,他甚至不会离开自己房间出外一步。
真之会将每天买来的报纸递给次郎。社会的话题还是一成不变地围绕著开膛手杰克。犯人尚未被逮捕,而今後应该也逮捕不到犯人至少不会经由警察之手「逮捕」。
次郎到最後才拿起那一天隔日的报纸,他怯怯地确认。果然,特拉法加广场发生的事情一句话也没提,只有某本八卦杂志标著
「伦敦的谜之骑影。对杰克感到愤怒的亚瑟王英灵?」
看到这种标题,次郎露出苦笑。
若知道事情经过的人看到会怎么想呢?想到这里,反射性地从脑中进出猛然浮现的碧眼与金发。他将报纸扔到房间角落,回头趴在床上努力忍耐。忍耐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是夜,一阵突然响起,不知是哀嚎或嘶吼的呐喊让真之跳了起来。他冲进次郎房内,只见学弟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喘著气。怎么了对真之的询问,次郎只摇头回答「没事。」
经过六天、一星期。
次郎所受的伤大致复原了,可是他却无意开始长年来晨间练习的习惯。
从那天以来,次郎没碰过外祖父给他的爱刀。刀鞘在离开杰克藏身处时便弄丢了,萨摩制的名刀现在正被裹在旧床单里,塞在衣柜下。
剑是次郎的支柱。从他懂事以来,便一直与他的手足共同支持著他的心与精神。
这把剑从现在的次郎身上彻底脱离了。虽令人吃惊,但次郎也有自觉,却也无可奈何。从那一天起,次郎一直依赖的剑就已不知消失到何处了。
虽然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次郎早已不在练剑时发出喝声。忌惮卧病在床的外祖父而不出声音地挥剑,从那一刻起,「发出喝声」这件事已经在次郎的心中消失无踪,而这次的症状也和那很类似。
示现流的喝声乃是其剑术中极重要的要素。下意识自然发出的破空喝声,正足以「坚持」为精髓的示现流之真实面貌。次郎明白这个道理,而且外祖父应该更是明了。然而不知为何,他并未命令次郎出声,至今次郎仍不懂理由是什么。
那时自己的声音还有现在自己的剑,究竟都到哪去了呢?
次郎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日复一日仰望天花板,郁郁寡欢地思考著这些事。
经过十天。
这一天,次郎在夫人的委托下帮忙做家事。夫人宣称是因为雇用的女佣感冒,但恐怕还是因为想让郁闷的次郎转换心情。次郎衷心感谢她的心意。
首先是打扫暖炉。屋内设置的大暖炉不用说,肯定是一片尘埃煤灰。被弄得一身黑仍持续刷洗,在需要毅力与体力的劳动工作下,不习惯这种工作的次郎,身体自己意想不到的部位随即生痛,让他皱起眉头。
结束後冲洗身子,继续打扫屋内。从三楼开始打扫每一间房间、走廊、楼梯,接著是二楼房间、一楼厨房、餐厅、会客室、寝室、玄关,最後将炭炉点火。
接著是洗衣服。熟练地清洗床单与衣物并晾在屋顶。幸运地,天气晴朗,放眼望去周围的民家也晾起清洗过的乾净衣物随著微风飘动,彷佛形形**的旗帜点缀著灰色的城市。人们一如往常的生活呈现於此。
然後还要清洁餐具。从架上取出,一一仔细擦拭後再放回去。尤其是银制餐具,数量虽不多却很费工夫,得细心磨拭直到发亮。当阴暗的表面模糊地倒映出自己的脸时,便会让次郎自然而然地绽放笑容。
衣物晾乾後就要收至屋内熨烫。次郎虽从小便一手包揽家事,却没用过熨斗。他不断烫伤手指,最後只好放弃而去擦鞋。
再来是除草与园艺工作,然後出门采买油与小麦,回来後整修屋顶的排水道。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被用得彻底,完成所有家务时,已是日落西山之时。
很久不曾劳动身体到汗流浃背。舒适的疲劳感特别令次郎怀念。
之後当忘记准备晚餐的夫人慌慌张张地开始张罗时,真之比平时提早回来了,而且不像平常的他,居然恰好在这个时机买了食物回宿舍。
夫人很开心,真之也一脸得意洋洋,但两人表情随即僵硬起来。因为次郎一看到真之带回来的食物,就像前些日子看到红酒一样,全身僵直、脸色发青。
但是
「我再去买别的。」
次郎摇头制止想拿回食物的真之。
他从真之手上收下香气四溢的袋子,咬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炸鱼薯条。真好吃次郎微笑说著,两人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松了口气。确实非常美味可口,就跟那时候的味道一样。那一天,三人以炸鱼薯条为晚餐,一直聊到深夜。
隔日,次郎央求真之向苏格兰场外借几分关於吸血鬼的文献资料。真之一开始拒绝,但此时次郎的精神已完全恢复镇定。被反覆低头恳求的真之不敌次郎的坚决,只好前去将书籍借了回来。
一本又一本,次郎慢慢地研读这些书籍,反正时间相当充裕。浏览到关於吸血鬼生态的记载,他的体内仍会为之颤抖,但这种反应也很快就麻痹了。
看过这些文章,次郎注意到自己至今很少考量到的部分。
吸血鬼似乎有众多弱点,但基本上是拥有不死之身的生物。不,与其称为不死之身,不如以不老不死来描述更接近实际状态。
他们不会变老。
换句话说,他们会持续生存数十年、数百年,直到永远。
她次郎闭上眼,金发碧眼的女子浮现於脑海。
顿时联想到广场上的血之光景,冰冷的心痛刺进胸口。然而经过一段时间至今,次郎已不会为这疼痛而动摇,而能静静地隐忍下来。
她究竟活过了多少光阴呢?
有多少事物曾经倒映在她那不带一丝阴影的眼眸?
其中也包括黑发黑眼,有一张无趣脸孔的日本人。或者她已经遗忘了?忘记那个动弹不得横躺在地,胆小地屏住气息的凄惨人类。
次郎茫然地思考著。
她从今以後,还会存活多久的岁月呢?
漫长到令人发狂。
在自己不会知道的地方。
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同类型的疼痛,次郎睁开眼睛。
头一次体会这种感觉。这究竟是什么呢?次郎感到不可思议地想著。再度闭上眼睛,疼痛的感觉还在。
因为这阵疼痛,次郎怯懦不安地抱住胸口。
不知为何,鲜血与獠牙的情景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副总是满面笑容的脸孔,不停在心中载浮载沉。
突然的叩门声让次郎一惊,从床上起身。似乎不知不觉问睡著了,这几天处於紧绷状态的神经真的放松了。
敲门的是夫人。她告诉次郎有客人来访。次郎心想大概是海军方面的人士,但
「对方自称是什么的使者。」
夫人歪著头说道。
「使者?是谁派来的?」
「谁知道。说是什么黑暗内阁。到底要做什么?真夸张。」
听到一半,次郎脸上的倦怠一扫而空。
他不认为是杰克。来者恐怕就是真之说过真正的黑暗内阁。不过事件发生至今已经过了一段时问,对方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呢?次郎疑心重重地想著,但仍拉正衣领,紧张地走出房间前往一楼。
使者被带到会客室。次郎在那里看到意想不到的人,惊讶地瞪大双眼。
「洛德警长?」
「哼,好久不见啦,少尉。」
苏格兰场的警宫绷起一如往常的臭脸,衔著菸斗朝次郎瞥了一眼。
「你干的那件不要命的事我听说了。多亏於此,你似乎得到了一点教训,之前碰面时的气魄一点都没剩下啦!」
「不敢当。」
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喝著夫人冲泡的红茶。
即使是洛德,到别人家拜访还是会做符合身分的适当打扮。用剃刀刮去胡渣,头发也梳理过,如此一来果然散发著警长的威严。尤其如今已知道他隐藏的真实面貌,最初会面时留下的罗唆印象更是令人感到巨大的落差。
「听说您自报是黑暗内阁的使者这玩笑开过头了,害我白白疑神疑鬼了一番。」
次郎以责备的口吻说完,洛德便一哼:
「这可不是玩笑。」
「咦?」
「黑暗内阁的成员潜伏在推动英国事务的各种组织、机关的各阶层中。自然,就正如你之前猜测的,警察内部也是。」
次郎困惑地听著洛德的说明。
「可可是怎么会」
「黑暗内阁是『秘密』组织,怎么可能给组织成员一一发给会员证或名片。」
他若无其事地说著,喝起红茶,次郎无言以对。换句话说,这男人一开始就知道开膛手杰克的真面貌,这么说来,他从来不曾提及杰克的身分,怪不得天天都为案件东奔西跑,恐怕是一边追踪杰克,同时也得遮掩事件中吸血鬼的痕迹。真是个狡猾的大叔。
之後,洛德很快喝完红茶,又拿出菸斗抽了起来。
安稳的午後时光。
闲静的住宅区中连马车的车轮声与铁路的噪音也听不见。沉稳的气氛里,唯独壁炉架上的时钟提醒著人们时间的流逝。
「这么说来,我必须跟您道谢,警长。之前在资料室与您会面後,据说您用尽各种手段向学长问出我的目的地,又与渥洛克家族联络。托你的福我才能从九死一生中活命。在事件後还让黑暗内阁介入,抹消事情经过,这都是您的安排吧?非常感谢您。」
次郎低头致意。「不用谢了」洛德冷淡地说。
「若是感谢的话,去跟那位真之少尉说。他真是个脑袋灵活得可怕的男人。」
「是。」
虽然没当面道谢,但次郎由衷感谢真之的尽心尽力。不仅在处理事件状况的方面,之後的关怀也令次郎感激。
可是,次郎现在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请告诉我,警长。黑暗内阁究竟是什么组织?为什么杰克会以黑暗内阁使者之名接近我们?今天您特地远道来访,是要解释这一部分同时也是来封口的吧?」
似乎一语中的。洛德有些不快地皱起眉头「你的直觉好像还没退化嘛!」挖苦地对次郎露齿一笑。
他沉默下来,沉思时视线则追著菸斗的烟,接著审慎地开始话题: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吗?」
「当然。渥洛克家族的真实身分是英国吸血鬼的支配者你是这么说的。」
「没错。至於他们的支配力量,也不仅限於吸血鬼的社会,也深入扎根於人类社会。这也理所当然,这里是伦敦,人类的都市,就算是夜世界的居民,若无视於人类社会的支配,依旧什么也不是。反过来说,只有在人类社会拥有强大的影响力,渥洛克家族才能够胜任吸血鬼的盟主。」
洛德说著,菸斗冒出细烟缭绕。
以往英国的吸血鬼多生活在边境地带,譬如废弃的住宅或古城,甚至无人接近的森林深处。但是随著人类社会急速发展,走向都会的吸血鬼开始出现。
「他们其实就像乡下的士绅,说不定,人类与他们之间在思考的模式上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洛德耸耸肩。
然而大城市这种机能是为了人类而产生,若要运用这些机能,袭击人类是没用的。不但如此,若真实身分被揭穿,也无法像在小农村一样将事件置於恐惧与迷信的支配下,反倒会遭到人类的追捕。
「因此,吸血鬼便开始与能够沟通的人类尤其是上流社会的贵族或有钱人为对象,向他们提出交易。」
其中获得最大成功的就是「魔女摩根」血统,换句话说就是渥洛克家族。
其实,与人类支配阶层保持接触的态度,吸血鬼的长老自远古以来便行之有年。毕竟吸血鬼拥有人类特别是大多数拥有巨大权力的人类渴望不已之物,并能加以赋予也就是「不老不死」。到最後甚至以让他们加入血族为条件,将自己掩蔽在人类的目光下,得到了许多方便与好处。
渥洛克家族得到):大影响力的胜因,在於更有组织性地进行交涉。他们并非一味增加血族,而足以己身的超常能力作为回鹃,来获取人类的协助。
「其中也包括以暴力或魔术进行胁迫。那一族的长老十分狡犹,据说数百年来运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好计使一族得以繁荣,是相当厉害的角色。一
当然人类一方在答应与吸血鬼交易的同时,也会思考对抗他们威胁的方法。交易必须基於对等的立场,才能有效地发挥功能。
「此时出现的就是我们黑暗内阁。这名称是在那不久之後不知不觉被冠上的。」
如真之的调查所述,黑暗内阁的权力扩及广大的领域。若真的被逼到定投无路时,就算牺牲半数国民也要扫荡吸血鬼他们甚至拥有能够如此为之的权力。
然而,自从黑暗内阁出现以来,英国社会成功地达到更进一步的发展。英国得以成为世界居冠大国的原因之一就是黑暗内阁的存在。当然,虽只是细微的贡献,却不能予以忽略。
「人与吸血鬼的」
听闻超出自己模糊预感的事实,次郎发出不可思议的感慨。
吸血鬼原本也是人类,也因此能够如此携手合作。这分事实还有实现这个成果的英国以及眼前的男人,让次郎感到对遥遥走在自己先头之人的羡慕。
可是,此时次郎内心的感觉,其实评价有些过分夸大了。
说穿了,黑暗内阁也只是追求人类的利益,并非期望两个种族繁荣共存的组织。
人与吸血鬼共存共荣。基於认同彼此的生命与存在具有相等价值,并为了保护双方利益而活动的组织、人员。
被後世称为「调停员」,双方利益代言者的出现,必须等到自此百年後年轻的天才谈判家阵内章吾以及「第二代公司」传说的指导者葛城边边子登场。
「杰克拉德是流著在渥洛克家族崭露头角前管理吸血鬼的一族『术圣梅林』血统的吸血鬼。但他无法忍受一族的没落,而犯下七年前的谋杀暴行。黑暗内阁与渥洛克家族通力合作将他逼到穷途末路。那时听说他死了,不过结果就如你所见。」
「那么他接近我们的理由呢?他是在我偶然与卡莎碰面後与我们接触,可是那时候我还不晓得自己会遇到她。」
「这个嘛,详情我也不得而知。或者他会不会出乎意料地就只是想吸你们的血呢?不过这说穿了也只是猜想罢了。」
洛德将衔在嘴里的菸斗往上一扬,露出心怀不轨的笑容:
「那么到此为止,我的话说完了。我的来意就正如你所推测,关於你刚才听到的内容以及至今为止所见所闻的一切,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说出去。你如果违背这个要求,黑暗内阁将会倾全力攻击日本。说起来,告诉任何人对你应该也没有好处吧,请你心甘情愿地接受条件,可以吗?」
洛德扬起单边眉毛盯著次郎的脸。次郎怀疑是否自己想太多,虽然是一如往常不客气的眼神,却感到其中有一丝对共同作战袍泽的亲切感。
次郎点头同意洛德的要求。「好。」洛德从沙发起身。
「警官,最後我还有两个问题。」
「若是问杰克的事,还是被他逃了。」
对正要提出不知是否厶口适之疑问的次郎,洛德早一步回答了。
「渥洛克家族也杀红了眼全力搜索。坦白说,杰克很危险,现在的他就像负伤的猛虎,若是能大事化小地解决就好了」
洛德的脸上头一次出现阴霾。次郎也有相同想法,但无论怎么想,也不认为那家伙会乖乖就范被捕。
「不管怎么说,等这件事做个了结,我就得卷铺盖走路,提出辞呈退休了。感觉已经大半不关我的事。」
听洛德一点都不心酸的自谵说法,次郎脸色复杂。确实,无论杰克的案件最後以哪种形式解决,荣誉都不可能归於这位苏格兰场的警官,离职一事等於已经定案。
不过洛德却一派轻松自在
「别露出那种表情。其实黑暗内阁也将这次一连串的骚动视为吸血鬼那边的重大失误,决定之後将对社会公开一些吸血鬼的事作为对他们的牵制,而我将承担这个任务。」
「公开?您是指揭露吸血鬼的真实身分吗?」
「当然会隐瞒他们的真名,以虚实交织穿穴的方式公开。我想应该不会以事件记录的形式公开。而如今也已没有古老的民间传说,大概会以不一样的形式发表吧。有兴趣的话就敬请期待。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以剧作家为目标,对写文章很有自信。」
最後更不像平常的他,一副害羞的模样搔著鼻头。次郎抑制苦笑,原来如此,看来他就算离开警察的岗位仍能有一番作为。
「那另一个想问的是什么?」
这回倒是次郎迟疑了。
若有不该问的,或许这才真的是不该问的问题,但却又不得不问。
「您知道名叫『贤者夏娃』的吸血鬼吗?」
对於次郎压低声音的疑问,洛德先冒出「嗯?」地一声,才露出彷佛想起来的表情。
「我有听过。似乎与渥洛克家的卡莎朵拉很亲近听说是相当有份量的人物,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在组织里也不过是中坚阶层,碰不到最高机密。」
「是这样啊」
次郎词语模糊,接著自嘲地弯起嘴角。洛德细细观察次郎的态度,从U中取下菸斗。
「少尉,真亏你能活了下来。」
「咦?」
「虽说九死一生,但以机率来说应该更惊险。好不容易拣回一命,要好好珍惜啊。」
这是一句描述起来冷淡,但是却充满真实感的话。「说得也是」次郎有气无力地回应他的一张笑脸。
洛德衔回菸斗轻轻点头,走向会客室的门。
次郎忽然想起某件事而叫住他。
「抱歉,警宫。再一个问题就好之前见面时您坚决认定杰克说谎,後来却突然改变态度对吧?那是怎么回事呢?我一直很在意。」
洛德露出一脸难以形容的嘲讽却很愉悦的表情,回头看向次郎。
「是因为你说的名号。那指的是我布拉姆洛德。」
「咦?」
BramTheStalker
「那是我以前追捕他的代号『追踪者布拉姆』。哎呀,他虽然是个疯子,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点幽默感。这次真的再见了,努力吧,少尉。」
洛德挥挥手,走出会客室。
两年後他改名换姓,转变身分发表以吸血鬼为题材的小说,瞬间席卷仍残留开膛手杰克冲击的伦敦,结果不只英国,全世界的人均因幻想的恐惧而战栗。而另一方面同时也衍生出仅在娱乐层面过度夸张诠释的无数支流,造成世间对吸血鬼错误的认识与深植过大的恐惧。(注:1897年,爱尔兰作家BramStoker出版了《DRACULA》一作。)
不过次郎看到他的著作,已是在他的小说发行很久以後的事了。而那个时候,次郎的身分已经无法纯粹享受小说的恐怖。
一**五年某个冬日的晴朗下午,次郎目送洛德离开後在沙发上坐了好一阵子,被囚禁在许多想法中。
然後时间来到洛德来访之日的黄昏。
回到宿舍的真之告诉次郎禁足令解除,同时也说出上级对两人下达的命令。
「回国?回日本吗?」
「你还能回哪个国家?」
真之一脸「真是受够了」的表情说道。
「唉,毕竟惹出那样的骚动。就算圆满收尾,被施以这种程度的处分也没办法。不过时机正好,我也想饱餐一顿很久没吃到的白米饭。」
据说是三天後出发。突然要他们回国,应该就是军方上级未轻视这件事的证据。连真之也受到牵连,真是愧疚。
但真之仍非常有活力,甚至连举止也如此。
「次郎,别忘了给叶摘礼物。要是这么不可靠,可就要切腹谢罪了。」
开心的笑容深处,隐藏著真之对次郎的关怀以及不安、担心。理解这一点,次郎回应「好」,率直地点头。
「但是,请陪我选礼物,我不知道该买什么比较好。」
「天呐你真是丢脸,这样算什么日本男儿!你要知耻,知耻!」
在真之轻蔑的视线下,次郎苦笑地搔头。做出这种举动时,/心中那股痛又开始发疼。
洛德的话语在耳际回荡。
杰克还活著。事件尚未结束
2
收到归国命令的隔天,次郎慌慌张张地加紧准备。
伦敦的街头充满活力。虽然开膛手杰克仍徘徊其中,但火车於大地奔驰,马车也继续在街上来往。商店、公司、工厂也一刻不停地在通往下个世纪之路迈进。
每天吐纳数干人的世界中心,次郎也在如此的人群中。
真之每天频频说著回到祖国後期待的事。
「抵达日本的时候是正月,可以吃杂煮吃到饱。」
「伦敦怎么说都太冷了,真想早日躺在暖桌里。」
这是他为了不让次郎想太多无谓事情的独特关怀方式。次郎也热切地配合他的话题,约好一起去新年参拜。
「回国後要重新开始。」
真之说:
「在海军力争上游,以我的战略指挥舰队,运用不输给英国或任何国家的奇谋妙计。我一定要成功。一定,绝对会。」
真之重复著,就像这句话存在许愿的言灵。每当听到他这么说,次郎也会点头回应「是」或「说得也是」。两人在无意识下将某事完全埋藏至言语中,直到看不见。
给予的应对时问虽短,仍足以做好回国的准备。虽已在伦敦停留三个多月之久,次郎却没带多少物品。除去为了用功研读而购买的一堆原文书之外,他的随身用品仅需一个行李箱便已绰绰有余。
唯一的例外是外祖父的刀。
次郎很久不曾从衣柜将刀取出。打开包裹的床单後,他将**裸的刀高举过头。
即便抹去血渍,由於放置不管,刀身黯淡无光。这时外祖父若看到应该会大发雷霆。次郎开始保养久久不曾搭理的爱刀。
拔掉目钉,卸下刀柄,以纸擦拭刀身去除油渍,打粉後再度擦拭,接著将纸沾上丁香油,薄而均匀地涂抹刀身。
即使如此保养刀具,心中的剑还是没有回来。次郎知道,现在的时代不需要剑。若是真之,应该会淡淡地说「那又怎样?」但次郎仍感到凄凉又有些哀伤。
他再度将保养完毕恢复光泽的剑举在眼前。
吸血鬼的血又红、又热。
跟人没有差别。
一点也
「没有差别」
次郎猛然跳起来,笔直挥下上段姿势的剑。
锐利的刀法,敏捷的剑速。白刀闪耀银光,凌厉地划破房间的空气。
但挥刀的同时,才抓到的手感便消失,次郎失去平衡。
「不行啊。」
次郎微笑、苦笑、嘲笑,最後放声大笑。接著打算收刀,才想起没有鞘,然後又笑了。《最後还是将刀卷上床单,扔到行李箱旁。
听到笑声的真之
「怎么了?你干嘛发出怪声?」
他探头进房间问。次郎对他说
「清掉附在身上的东西了。」
次郎挤出满睑笑容。就算真之百思不解地皱起眉头,他仍不改笑脸。
而到了隔天。次郎与真之在上午将大致上已完成的回国准备全都打点好。
夫人伤心於两人要回国,下午办起长时间的茶会,沉浸在短暂的回忆中畅谈。
「两位都要成为了不起的军人喔。」
亲切的夫人眼角含泪地鼓励两人。
然後茶会结束来到傍晚,次郎这才想起完全忘了准备要给未婚妻的礼物。
「你这个靠不住的大呆瓜!」
被大吼大叫的真之赶出门,次郎马不停蹄地奔走在日落时分的街上购物。
冬季伦敦的天空难得令人心情舒畅的一片晴朗。夕阳将西方的天际染成一片红霞,而东方的天空则宛如颜料融合其上,扩散成无数层次与深浅浓淡的蔚蓝。也看得见晚月出现在接近地平线之处,是满月。还有无尽延伸,起起伏伏的屋檐以及烟囱群,在满月如此高挂夜空的伦敦街头,此景看起来彷佛象徵著次郎所不晓得的新世界。
现在已经没时间前往伦敦的市中心的知名店家。次郎往泰唔士河的方向走,来到一条位於河岸附近,满是规模虽小却很可爱杂货店的街道。
可是即使来到这里,次郎还是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去取悦一个六岁的少女。他想著小孩子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但叶摘是有著小大人气息的少女,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未婚妻,但是若收到应付小孩子水准的礼物,说不定会闹别扭。但话说回来,送珍贵饰品又太早了,而且次郎手上的钱也买不起这种东西。
「真伤脑筋。」
天色渐渐步入傍晚,街灯也点亮了。大多数商店已经开始关门准备休息。
次郎困扰地浏览店面,怱地,目光停留在一枚黄铜制的胸针上。
他想起蕾契儿别在胸前的胸针。次郎顿住脚步,伸手正要拿起胸针
就在下一瞬间,被卷进一阵来势汹汹的龙卷风。
才感觉到衣领好像被扯起来,双脚便已浮在半空中。视野天旋地转,重力描绘出乱七八糟的方向,使得三半规管大幅震荡。
甚至无法摆出应对姿势。次郎从店里瞬间被拖进小巷,後背贴撞墙壁。当他因冲击而几乎窒息时,龙卷风终於停了下来。
「咳咳!?」
次郎痛苦地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被龙卷风的真正模样吓了一大跳。
揪著次郎胸襟的,是一名拥有翠绿眼眸,其中燃烧著怒火的美貌女子。
是渥洛克家的吸血鬼卡莎。
「心情真好呀,少尉。将周遭的人搞得鸡飞狗跳,最後还悠哉地逛街购物,真令人羡慕。是要送给故乡女人的礼物吗?你还真是了不起啊。」
卡莎将次郎抵在墙上,脸贴近到几乎能感觉呼吸的气息。虽然一身平常的男装打扮,但没有戴礼帽。容貌精致到近乎异常的脸庞近距离逼近,乌黑秀发垂落在次郎身上。
「卡莎」
「回答我,少尉,P1父莉丝在哪里』?」
卡莎提出质疑的这一刻,次郎心脏猛然一跳。
「她怎么了?」
「回答我!艾莉丝在哪里?她有没有跟你联络!」
「没有。」
「那么杰克呢?他有与你接触吗?」
「不,我在那天之後就被命令禁足反省,直到前天都待在家里。」
卡莎表现出来的愤怒可说气势凌人,而且愤怒之下还渗透出浓厚的焦躁。次郎毫不敷衍地回答她。她也在瞬间再度「入侵」,明白对方所言不假。
「可恶!」
卡莎仍维持勒住次郎的动作,却脸庞低俯,在他的胸前垂头丧气。次郎第一次发现,她的个子比自己稍微矮一点。
「她艾莉丝怎么了?」
「不见了。」
这句话说是回答,倒不如说是呻吟:
「房间里残留些微杰克魔术的波动。但就算是『术圣梅林』血统,未满百岁的年轻小伙子不可能突破常春藤宅邸的警备。那家伙是自己去找他碰面了!」
「怎么会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那个大笨蛋想要『劝说』杰克啦,任性妄为也该有个限度!」
卡莎揪著次郎胸口仰头对他怒吼。虽然令人不可置信,但她正心烦意乱。
次郎拚命在脑中整理目前的资讯。
艾莉丝去找杰克
「可是为什么是来找我?」
「谁知道,我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彷佛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卡莎扯起次郎往地上一摔。令人无法想像是女性,不,甚至是人类不可能拥有的腕力,这正是身为吸血鬼的证明。
「像你这种小鬼到底有什么好!?不管说什么都心不在焉,日复一日地成天发呆,一溜出监视就跑到特拉法加广场晃来晃去。说她是『贤者气谁会相信啊!」
卡莎懊恼不已地咬牙切齿。但次郎听到她这番话,内心一阵激昂骚动。
「你说艾莉丝她?」
此时的情绪太过复杂,连本人也无法掌握,只有澎湃的情感强烈地叩击次郎的心。
次郎起身。自那天以来遮覆眼眸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的血开始骚动。
此时卡莎突然回神转头梭巡四方,接著坦露出纤细的下颚线条,仰望天际不,凝视著空无一物的虚空,全神贯注。
「凯因吗!?现在伦敦塔?确定吗!」
卡莎美艳的容貌面露喜色,接著又暴露出内心的嗜虐性,扬起激昂的笑容。
「很好!这次一定要一决胜负,我要把那男人大卸八块!」
接著,美丽的吸血鬼在倒抽一口气的次郎面前优雅地一个屈身,随即起身跳跃,飞越巷弄两侧的建筑物。她充满力量与动感的姿态,让次郎栘不开视线。
回过神爬出巷弄,当次郎仰望屋檐时,已看不见卡莎的身影。
「可恶。」
感到一阵坐立不安。次郎茫然地奔驰著,脚步自然地冲向就在旁边的泰唔士河。钻出沿河岸种植的树林与园圃,冲出平整的沿岸道路。
延续在花岗岩堤防上的大路是维多利亚堤岸,跨过栏杆就是泰唔士河。一眼望遍从河岸宽广空间衍生的伦敦街景与翩翩降临的夜幕,仿佛深蓝色的宇宙正尝试著陆於地面。
伦敦塔!
次郎的视线跃向泰唔士河的下游东侧方位。
那附近就是跨越泰唔士河的滑铁卢桥,还看得见河岸附近林立的建筑物对面是圣保罗大教堂的尖顶,然後就是伦敦桥及其他桥梁。而如此夜色中,街灯更增添耀眼的光辉。
只见伦敦塔耸立於这些景物之後。
这是一座依傍泰唔士河,类似要塞警备森严的高塔,是被作为政治犯监狱用途的古老庄严建筑。只见伦敦塔沉入黄昏中伫立著。
艾莉丝在那里
次郎屏住气息。
脑袋中是一片空白。恐惧与热情:未来与现在;祖国与黑暗;真之与卡莎。还有其他乡到数也数不清的各种事物团团包围住次郎,来回拉扯。众多力量彼此拉锯竞争,拖住了次郎的脚步。
次郎无法动弹。
黑夜无视於渺小的人类逐步前行,大气每分每秒渐渐孕育出昏暗,转变为蓝而深沉,宛如吞噬世界般毫不留情地张开大口。明月高悬在扬起一丝天光的夜空,不给予任何建议,只是一味等待选择。
我!
就在此时。
伴随穿越泰唔士河的河风,清亮的声音乘著悠悠流水响彻云霄。
钟声缭绕。
次郎受震撼似地回过头。
河流上游,在太阳尚未西沉的西南天空下,河面闪烁无数残光,只见迎向斜阳最後余光的西敏寺桥与西敏寺,还有染遍红霞的钟塔。
大笨钟扬声高鸣,正如与艾莉丝第一次相遇时的音色。在特拉法加广场停止的时问如今再度流动,战栗空气的震动卸除了限制次郎行动的枷锁。
这是与太阳告别的声响,也是投奔夜晚的柔和痛快音调。
这是平等地爱著两者的时间守门人之歌。
时之礼赞。
次郎的双眼涌出泪水。
当然次郎并不晓得,这将是烙印在他眼中最後的太阳。他只是心无杂念地流泪欣赏著眼前伟大壮丽的日落余晖光景。
那么,你想怎么做?外祖父的声音询问著次郎。
我想见她次郎回答。
他不知道之後会怎么发展。
可是,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我
就算是「坚持」己见也要见她。
次郎拔腿奔驰。
他沿著来路返回宿舍,马不停蹄地奔跑,回到这三个月生活的熟悉的家。
冲进玄关,奔上楼梯,推开自己的房门後一把拖开行李箱。
地上横躺著一捆以床单卷起的包裹。次郎专注地盯著这捆包裹,由於全力冲刺赶回,次郎气喘如牛,反覆喘气不已的同时,专注地凝视包裹。
被裹在其中的日本刀静静地等待主人的选择。生杀大权都视主人的意思而定,剑在无言中如此表示。次郎调理气息,果断地伸手握住包裹,沉沉的重量扎实地纳人手中。
然後看也不看其他东西一眼,从才踏进的房间又冲了出去。
冲下楼梯。夫人出来看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次郎的表情他的决心,微微一笑便回去埋首於家务。
接著次郎穿过走廊,冲出玄关。
「喂。」
身後发出一道声音:
「你打算去哪里?次郎?」
次郎停下脚步。
夕阳已完全西斜。从窗口缝隙溢出的光线照亮宿舍的玄关。双臂交抱、两**叉、背靠墙壁的真之站在玄关旁,他压抑情绪的视线盯著学弟的背影,等待对方回头。
次郎缓缓回头,两人视线交错。
次郎立正,正面朝向生平第一个结交的好友。
真之保持沉默,静静回视眼前令人操心,率直又死板的学弟。
「我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
「笨蛋。」
「是。」
次郎淡淡微笑。真之则笑不出来,只像看到刺眼景物似地眯起双眼,吐出听起来颇为悲伤的叹息:
「别去。」
「不。」
「听我的话。」
「这是命令。」
「我不听。」
「这是我的命令。」
「对不起。」
次郎低头道歉。不,是自然地垂下头,不由自主地做出这个动作。次郎深切明白好友的种种恩义,他是自外祖父去世後提供自己最多协助的人,次郎将他当作真正的哥哥。
「笨蛋。」
「是。」
「大笨蛋。」
「是」
「你这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是。」
「『去』!」
真之大吼。次郎挺直背脊,两人的视线再度交错。次郎举起右手行礼
「是!」
颤抖地应声。
之後,次郎飞奔而出,再也没回头。
真之的目光持续追逐次郎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吐出压抑在体内的叹息
「受不了,真是个乱七八糟的家伙。」
他不禁冒出故乡的语言。
夫人探出头来
「结束了吗?」
「是的,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那怎么办?晚餐要准备炸鱼薯条吗?」
夫人一脸俏皮地问,真之则由衷沮丧地摇头。
「现在不需要了。」
真之再度眼神寂寞地望著次郎离去的方向,接著进入屋内享用在英国最後的晚餐。
被赞为「智谋有如泉涌」的天才战略家,在日後的日俄战争颠覆了世上对海战战略的常识,建立史上无可比拟的完全胜利的,就是这名日本屈指可数的名参谋秋山真之。
他就这样转身背对夜的世界,回到历史的表舞台。
带著爱刀的次郎来到大马路叫了出租马车,塞给车夫一把先令,只告诉他两句话:
「伦敦塔!非常紧急!」
他如此说道。
年迈的车夫莫名其妙地瞪著过度唐突的乘客
「是被召集吗?军人先生?」
次郎摇头回答:
「我要去见一位美女。」
车夫似乎十分中意他的回答。「抓好啦!」说完便以踹飞路上同行之气势驾马东驰。
但是却在经过费许街一带时,被挡道的警队拦下。
「前面禁止通行!绕路!」
前往方向产生大量不自然的浓雾。次郎咬牙是魔术之雾。前方果然发生了什么。
次郎向车夫道谢,受他拍背激励的同时跳下马车,往道路前方直奔。
次郎对叫住他的警官说
「是洛德警长叫我来的!是紧急状况!」
他大喊著,并强行突破警队的人墙。
不远处,号称高达二O二英尺的伦敦大火纪念塔耸立在前。次郎看了一眼伦敦塔,便全力摆动手足,拖曳著白烟以伦敦塔为目标奔驰。
浓雾从前进的方向如涌泉溢出,仿佛迎接再度涉足黑夜的鲁莽年轻人。虽是一片可怕的浓厚雾气,却还不至於完全笼罩四周。次郎注视著若隐若现的通道前方迈步奔跑。
终於,他看见了诡异地伫立雾中的伦敦塔。
灯光呢!?
塔身并未点灯。次郎奔跑著,定睛仰望外墙。在雾气的阻碍下看不清楚,而且,次郎从未造访这座塔或是说,这座碉堡。他也不甚了解附近的地形。这时突然发现右手边的泰唔士河,他便顺势沿著河川直奔。
左侧是伦敦塔,而正前方便是伦敦塔桥。
後者是夹在方形双塔中间的桥墩,与大笨钟并称为伦敦的象徵。特徵是乍看之下会被误认成水闸的形状,因为塔桥是可动式的桥,船舶入河之际,中央的吊桥会垂直起降。现在吊桥是放下的,安置桥上的煤气灯光线倒映水面,闪耀著淡淡的美丽光辉。
抵达桥头时,次郎听见蝙蝠的振翅声。
他继续奔跑并转头观望。声音来自伦敦塔的最上层,只见在雾气层层包围的碉堡顶端,蝙蝠群於遍洒月光的夜空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