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唐解元玩世出奇(2 / 2)

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

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环不在其内。

华安立于傍进,嘿然无语。

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

就配与你。

‘“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

“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

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

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

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

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春媚、夏清。

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

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

秋香依旧青衣。

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

室中蜡烛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

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

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

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

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

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

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

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

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

华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

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

华安笑道:“是也!”

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

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

秋香道:“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

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

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

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

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

秋季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

可将真姓名告我。”

华安道:“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

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

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

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

共是三宗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箧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

又于壁间题诗一首:“拟向华阳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

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

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于河下。

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

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

学士沉思,莫测其故。

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读了一遍。

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

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

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不知逃在那里?

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

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

便叫家童唤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

过了年余,学士也放过一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阊门经过。

家重看见书访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

学土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细,并访其人名姓。

家童复身到书访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

家重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了,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

背后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

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此看书的是什么人?”

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

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酒去了。”

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

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

家童记了,回复了华学士。

学士大惊,想道:“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

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

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

学士再三审视,果肖华安。

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玉,左有枝指。

意欲问之,难于开口。

茶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

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

见其摆设齐整,啧啧叹羡。

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

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

先生识其人否?”

解元唯唯。

学士又道:“此人去岁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

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后又在小典中为主管。

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

数日后夫妇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

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生可略知风声么?”

解元又唯唯。

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

解元又唯唯。

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

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读之,即壁上之诗也。

解元出来,学土执诗问道:“这八句乃华安所作,此字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

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

解元道:“容少停奉告。”

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不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

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劝。

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惓惓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并无他念。”

解元道:“请用一箸粗饭。”

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

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

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

命童子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

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

只见两个丫环,伏侍一位小娘子,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

学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

丫环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学土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

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甚不过意。

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

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

二人再至书房。

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

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

学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

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费丈人妆奁耳。”

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反覆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担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而逃之意。

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

’这两句明白;末联‘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

’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

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乃礼义之人,不枉名士风流也。”

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然。

于是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

从此两家遂为亲戚,往来不绝。

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活柄。

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事,最做得好!歌日:

焚香嘿坐自省已,口里喃喃想心里。

心中有甚害人谋?

口中有甚欺心语?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

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为之耻。

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

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

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