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老姆姆携烛下去照他一照。
华安就烛光之下,看了一回,虽然尽有标致的,那青衣小环不在其内。
华安立于傍进,嘿然无语。
夫人叫:“老姆姆,你去问华安:”那一个中你的意?
就配与你。
‘“华安只不开言,夫人心中不乐,叫:”华安,你好大眼孔,难道我这些丫头就没个中你意的?
“华安道:”复夫人,华安蒙夫人赐配,又许华安自择,这是旷古隆恩,粉身难报。
只是夫人随身侍婢还来不齐,既蒙恩典,愿得尽观。
“
夫人笑道:“你敢是疑我有吝啬之意。
也罢!房中那四个一发唤出来与他看看,满他的心愿!”
原来那四个是有执事的,叫做:春媚、夏清。
秋香、冬瑞。
春媚掌首饰脂粉,夏清掌香炉茶灶,秋香掌四时衣服,冬瑞掌酒果食品。
管家老姆姆传夫人之命,将四个唤出来。
那四个不及更衣,随身妆束。
秋香依旧青衣。
老姆姆引出中堂,站立夫人背后。
室中蜡烛光明如昼,华安早已看见了,昔日丰姿,宛然在目。
还不曾开口,那老姆姆知趣,先来问道:“可看中了谁?”
华安心中明晓得是秋香,不敢说破,只将手指道:“若得穿青这一位小娘子,足遂生平。”
夫人回顾秋香,微微而笑,叫华安且出去。
华安回典铺中,一喜一惧,喜者机会甚好,惧者未曾上手,惟恐不成。
偶见月明如昼,独步徘徊,吟诗一首:
徙倚无聊夜卧迟,绿杨风静鸟栖枝;
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青天明月知。
次日,夫人向学士说了。
另收拾一所洁净房室,其床帐家火无物不备。
又合家童仆奉承他是新主管,担东送西,摆得一室之中锦片相似。
择了吉日,学士和夫人主婚,华安与秋香中堂双拜,鼓乐引至新房,合卺成婚,男欢女悦,自不必说。
夜半,秋香向华安道:“与君颇面善,何处曾相会来?”
华安道:“小娘子自去思想。”
又过了几日,秋香忽问华安道:“向日阊门游船中看见的可就是你?”
华安笑道:“是也!”
秋香道:“若然,君非下贱之辈,何故屈身于此?”
华安道:“吾为小娘子傍舟一笑,不能忘情,所以从权相就。”
秋香道:“妾昔见诸少年拥君,出素扇纷求书画,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无人。
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
华安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识名士,诚红拂、绿绮之流也!”
秋香道:“此后于南门街上,似又会一次。”
华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
秋季道:“你既非下流,实是甚么样人?
可将真姓名告我。”
华安道:“我乃苏州唐解元也,与你三生有缘,得谐所愿。
今夜既然说破,不可久留,欲与你图谐老之策,你肯随我去否?”
秋香道:“解元为贱妾之故,不惜辱千金之躯,妾岂敢不惟命是从!”
华安次日将典中帐目细细开了一本簿子,又将房中衣服首饰及床帐器皿另开一帐,又将各人所赠之物亦开一帐,纤毫不取。
共是三宗帐目,锁在一个护书箧内,其钥匙即挂在锁上。
又于壁间题诗一首:“拟向华阳洞里游,行踪端为可人留。
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
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
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于河下。
黄昏人静,将房门封锁,同秋香下船,连夜望苏州去了。
天晓,家人见华安房门封锁,奔告学士。
学士教打开看时,床帐什物一毫不动,护书内帐目开载明白。
学士沉思,莫测其故。
抬头一看,忽见壁上有诗八句,读了一遍。
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
又不知甚么意故,来府中住许多时,若是不良之人,财上又分毫不苟。
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随他逃走,如今两口儿又不知逃在那里?
我弃此一婢,亦有何难。
只要明白了这桩事迹。”
便叫家童唤捕人来,出信赏钱,各处缉获康宣、秋香,杳无影响。
过了年余,学士也放过一边了。
忽一日学士到苏州拜客,从阊门经过。
家重看见书访中有一秀才坐而观书,其貌酷似华安,左手亦有枝指,报与学士知道。
学土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个详细,并访其人名姓。
家童复身到书访中,那秀才又和着一个同辈说话,刚下阶头。
家重乖巧,悄悄随之,那两个转湾向潼子门下船去了,仆从相随共有四五人。
背后察其形相,分明与华安无二,只是不敢唐突。
家童回转书坊,问店主:“适来在此看书的是什么人?”
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
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请酒去了。”
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么?”
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
家童记了,回复了华学士。
学士大惊,想道:“久闻唐伯虎放达不羁,难道华安就是他?
明日专往拜谒,便知是否。”
次日写了名帖,特到吴趋坊拜唐解元。
解元慌忙出迎,分宾而坐。
学士再三审视,果肖华安。
及捧茶,又见手白如玉,左有枝指。
意欲问之,难于开口。
茶罢,解元请学士书房中小坐。
学士有疑未决,亦不肯轻别,遂同至书房。
见其摆设齐整,啧啧叹羡。
少停酒至,宾主对酌多时。
学士开言道:“贵县有个康宣,其人读书不遇,甚通文理。
先生识其人否?”
解元唯唯。
学士又道:“此人去岁曾佣书于舍下,改名华安。
先在小儿馆中伴读,后在学生书房管书柬,后又在小典中为主管。
因他无室,教他于贱婢中自择,他择得秋香成亲。
数日后夫妇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无所取,竟不知其何故?
学生曾差人到贵处察访,并无其人,先生可略知风声么?”
解元又唯唯。
学士见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应,忍耐不住,只得又说道:“此人形容颇肖先生模样,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
解元又唯唯。
少顷,解元暂起身入内。
学士翻看桌上书籍,见书内有纸一幅,题诗八句,读之,即壁上之诗也。
解元出来,学土执诗问道:“这八句乃华安所作,此字亦华安之笔,如何有在尊处?
必有缘故,愿先生一言,以决学生之疑。”
解元道:“容少停奉告。”
学士心中愈闷道:“先生见教过了,学生还坐,不然即告辞矣!”
解元道:“禀复不难,求老先生再用几杯薄酒。”
学士又吃了数杯,解元巨觥奉劝。
学士已半酣,道:“酒已过分,不能领矣!学生惓惓请教,止欲剖胸中之疑,并无他念。”
解元道:“请用一箸粗饭。”
饭后献茶,看看天晚,童子点烛到来。
学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辞。
解元道:“请老先生暂挪贵步,当决所疑!”
命童子秉烛前引,解元陪学士随后共入后堂。
堂中灯烛辉煌,里面传呼:“新娘来!”
只见两个丫环,伏侍一位小娘子,轻移莲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娇面。
学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长者,合当拜见,不必避嫌。”
丫环铺毡,小娘子向上便拜,学土还礼不迭,解元将学士抱住,不要他还礼。
拜了四拜,学士只还得两个揖,甚不过意。
拜罢,解元携小娘子近学士之旁,带笑问道:“老先生请认一认,方才说学生颇似华安,不识此女亦似秋香否?”
学士熟视大笑,慌忙作揖,连称得罪!解元道:“还该是学生告罪!”
二人再至书房。
解元命重整杯盘,洗盏更酌。
酒中学士复叩其详,解元将阊门舟中相遇始末细说一遍,各各抚掌大笑。
学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记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礼。”
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费丈人妆奁耳。”
二人复大笑,是夜,尽欢而别。
学士回到舟中,将袖中诗句置于桌上,反覆玩味:“首联道‘拟向华阳洞里游’,是说有茅山进香之行了;‘行踪端为可人留’,分明为中途遇了秋香,担阁住了;第二联‘愿随红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而逃之意。
第三联‘好事已成谁索笑?
屈身今去尚含羞。
’这两句明白;末联‘主人若问真名姓,只在康宣两字头。
’康字与唐字头一般,宣字与寅字头无二,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详耳。
他此举虽似情痴,然封还衣饰,一无所取,乃礼义之人,不枉名士风流也。”
学士回家,将这段新闻向夫人说了,夫人亦骇然。
于是厚具装奁,约值千金,差当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
从此两家遂为亲戚,往来不绝。
至今吴中把此事传作风流活柄。
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事,最做得好!歌日:
焚香嘿坐自省已,口里喃喃想心里。
心中有甚害人谋?
口中有甚欺心语?
为人能把口应心,孝弟忠信从此始。
其余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为之耻。
及至心中与口中,多少欺人没天理。
阴为不善阳掩之,则何益矣徒劳耳。
请坐且听吾语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见阎君面不惭,才是堂堂好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