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边的水生活(2 / 2)

一年到头在水里摸爬找生活,湿气和水,会给你的小小生命留下点什么纪念品。

我们的脚是敏锐的,能分辨出细土路,泥浆路,石子路,秧田,稻田,藕塘,荸荠果子田,我们在内河里洗澡时,有一个节目,就是踩汪丁鱼,踩到了,打一个猛子下去,就抓上来了。

以前我们用晒干的稻草做鞋垫,做床垫,通风,透气,这些都应该开发出最时尚的产品来,只是我们的设计师还在沉睡。

我们的脚对稻草,棉花地里的硬土,麻石,都有感受力。

对于一个搏击运动员来说,手是用来打人的,脚是用来踢人的,而对我们长江边的儿女来说,手是可以抓虾子,捧泥鳅,斩黄鳝,抖水蛇的,脚还可以踩水车,踩牛角,踩高跷,踩水过河。

牛在水里打汪,人在河边打网,燕子在剪水,喜鹊乌鸦轮番唱,唱门歌子的、打花棍的在拉莲花落耍嘴皮子,而许多人在辛勤走路,挑担子,因为我们那里修一条像样的公路是比较难的。船运,则比较容易。

许多人家门口,都会停一条小船。

我们老洲出过许多搞船的人,现在还有许多人在长江各个码头讨生活,以前,曾经,在附近的刘渡,形成过一个全国最大的木材市场。我说的这些地名,都是当年大兵过江的地方。

许多勤劳的人,跑到贵州,四川,放排下来,把那里的木材运来了,漂在刘渡,铺天盖地。然后,全国各地的人来买。

这个木材市场延续了好多年,现在已经烟消云散。许多人因此致富,有了第一桶金。接着,开始跑大码头,铜陵,芜湖,南京,上海,或者九江,景德镇,汉口。

世界是充满活力和野性的,等我们发现一个热闹的时候,那里已经散场了。我们必须敬畏自然法则,任何社会组织形态意义上的东西,都是经过规范以后的产物,都是滞后的,只能约束后人而已。活在我们这个勃勃生机的人世上,最生猛的人,就是吃头口水的。人云亦云的,都是粥粥庸人。说没有机会的人,一定是没用的人。

记忆里,少小时,我,或者我们这些少年,老在锅灶边上等饭吃,而妈妈在锅底下烧火。

是的,等饭吃,我们老是等饭吃。

早上等,中午等,晚上等。我们总是饥饿。

我们能清楚地理解饥肠辘辘的滋味,我们能听到自己肚子叫。一口大锅里,有许多名堂,有一个锅架子,上面可以蒸许多物品,比如蒸蛋,清蒸汪丁鱼,蒸臭豆腐,还有清蒸毛豆,锅边上还可以贴粑粑,各种粑粑,粟米的,六谷米的,面的。

锅洞底下,柴火里,可以烤山芋,煨黄鳝,煨肉,煨沙鳖,煨东西用余火,将煨罐埋在火灰里。

跟今天相比,当年,我们总是饥饿,我们总是吃山珍海味。

现在,我们再也不用等饭吃了,我们已经能饱食终日。我们经过奋斗出人头地难道不就是到大码头去吃垃圾、不停地堆积脂肪吗?

听说动物在饥饿状态下是最有战斗力的,最敏锐的,最有攻击性的,而吃饱了就会睡觉做爱抱抱。饥饿,不仅仅是生理学社会学意义上的名词,也是一个励志的词,它和攻击性,战斗力有关,和无所事事无关。

当年我们老洲饿死过许多人,但好勇斗狠的人依然多。男人们,我们叫老田们,比试,就是挑稻种去播撒,挑稻谷去粮站,把禾桶里刚打出来的湿稻挑到场基上晒,还有挑鱼花子,拉板车,这些老田们都有一根心爱的扁担,光溜溜的,一跟麻索,肩膀鼓包,为一碗饭就能卖身。

水稻田里都是蚂蝗,发水的年份,水稻就泡汤。

许多年后才改了旱稻。割稻,打稻,栽秧,都要看力气和利索。

他们再一个绝招就是挖藕、搞鱼。随便找一个水凼,就能捉一编篮野鱼回来。还有张迷魂阵的。老田们比试,就是看你搞了多少鱼回家,女人们烧起来有多香。

如果光鱼多,没有女人给你烧,你还是一个没用的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