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估了自己的适应能力。我以为能跟流浪汉打成一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事实却是,但我走进他们之中,胃里不时冒出来想呕吐的感觉。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要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是看不起流浪汉,觉得他们不应该存在。我自诩为道德感满满,正义爆棚的那一类人:我认为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至于他们选择何种方式,那是他们的自由。我尊重他们的任何选择——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事实跟我所想的完全不同:我不但自生理上反感,心里也无法接受他们的存在。流浪汉们身上脏兮兮的形象,让我觉得他们带着某种不可治愈的疾病。我也担心他们慵懒和妥协的习性,会影响到我,将我拉到跟他们同等水平的境地。
我或许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我脑子里所想的、嘴上宣扬的,跟我实际能接受的,完全是两码事。这事给了我深刻的教训,让我一再怀疑过去的人生观:或许,我整个思想体系都是错的。我在没有接触到这些人之前,把他们想得太美好。或者,我将自己的接受能力想得太美好。这几乎是支撑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唯一基石。现在,这块基石被现实炸得粉碎。
我所设想的——人应该尽可能体验人生的多样性,也是个伪命题。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并不愿意。哪怕在现在这个生存都有问题的情况下,只要暂时混迹于流浪汉群体中,就可以避免大多数规则的惩罚,我也不能很快适应。
我应该后悔么?这是我设计的系统。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我以为一个人只有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低谷,然后才能迅速成熟。让一个人在举目无情,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的地方,做一段时间的流浪汉,再好不过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在我的意识系统中,我努力向上,要挣脱原来的境遇,到更自由、更包容的环境中去,而不是要沦落到做流浪汉的境地。这对我的信心是个极大打击。
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接受现实:我必须跟他们一样,做他们中的一员。我盲目地跟着他们,在禁闭之城的大街上随意游走。我们会在垃圾车开过来时,哄抢而上,只为了抢到从那里面流淌出来的食物残渣。这时候,无情的鞭子像雨滴一样密集地砸在我们身上。
“狗杂种,无耻的家伙们。”
这样的咒骂声一直没停。尽管我知道这是系统的设计——不是真的,是系统为了历练我这样的人,而设计出来的——我的内心还是感受到了屈辱。我觉得这是真正的屈辱,是我作为人,却不得不接受他们咒骂我是“狗杂种”。我的愤怒无处释放,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系统,我可以杀掉其中某个人,毁掉这条街道,甚至毁掉禁闭之城,但我不可能毁掉这个系统。即使有朝一日我能回到自己创立的公司,亲手毁掉这个系统,这样的事,实际上还会在地球某个角落里发生。问题是,我该如何以流浪汉的身份,在遭受流浪汉的生活后,能够爬出来,到市政厅那样的高楼大厦里去工作,以管理者的身份,俯视芸芸众生。我要如何调整好心态,不被当前这种糟糕透顶的生活搞垮?
流浪汉的生活并非都是非常糟糕的场面,我们也有高光时刻。下雨的时候,街道上空无一人。惩罚的鞭子也不会再来,我们是禁闭之城的王者,想去哪就去哪里。我们可以朝任何人打口哨,发泄平时积累起来的压抑。刚开始,我沉溺于这种粗浅的快乐不能自拔。因为,我必须靠这种难得的机会来发泄心中的不满,释放内心的压抑,否则我会崩溃。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或许是我沉沦于流浪汉的生活而不能自拔的原因。我们的言行使我们停留在“流浪汉”的角色。我们从外表上就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没有哪个正常人敢跟我们近距离接触。他们很难不骂我们“脏狗”。旅馆不接收我们。我们只能淋雨,感冒发烧。没有医院肯收治我们。医院说,既然你们愿意过那样的日子,那就别玷污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