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的那种事也终于发生了:不知道女人用了什么办法,她竟然成了医院的一员。我们几个流浪汉抬着某个发烧好几天的病友去医院,在门口遇见了她。那根本就不像她:她直接拒绝了。她说这是医院的规定。
当时我那个形象,她没能认出来。但我并不觉得悲伤,反而很庆幸。我希望她成为这个城市的精英分子,也不是流浪汉。我希望她到高楼大厦里去工作,在禁闭之城度过余生。这是我所设想的她最好的归宿。帮病友看病不成,意外碰到她,对我是更大的收获。一旦确认她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我有足够的理由尽快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历练场去。
毫无疑问,我们这个病友在持续一个星期的发烧之后,死了。我们在公园里挖了个坑,将他草草埋了。那天晚上,我们为了缓解内心的悲伤,在公园里点起了篝火,围着篝火跳舞。他们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了酒瓶,有的剩半瓶酒,有的只剩一口,一人一口,将瓶子里的酒喝个精光。要不是有酒精助兴,我们也开心不起来。到了后半夜,我们尽兴了,酒也醒了大半,有人开始哭起来。他们哀叹某一天自己也会这位死去的伙伴,就这样被草草埋葬。现在的悲伤,似乎是对刚才狂欢的报复。我们需要更多的酒,不然,我们无法说服难以安宁的内心。
于是,我们再次浩浩荡荡朝垃圾场出发,以报复禁闭之城的愤怒,将垃圾场翻了个遍,将所有瓶子都找了出来。不论是只剩半瓶的酒,还是整瓶整箱过期了的酒,统统搬回了公园。后半夜里,我们又一次狂欢。有了酒精的助兴,我们暂时忘了自己流浪汉的身份,忘了自己深处禁闭之城,忘了自己本来有机会离开这里,到下一个地方去。
尽管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我还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性:流浪汉的生活,虽然说迫不得已,但也是我的主动选择。要是我还算个自认为有能力、有勇气的男人,我一定会有强烈的离开这里的信念,而且会立即付诸实践。我绝不会在这里沉沦下去。这跟我不屑于跟流浪汉们混迹在一起是两码事。跟他们相处这么久之后,我理解了他们的痛苦:在禁闭之城,只有少数的幸运者,才能进入公民系统。大部分人必须离开——问题是,他们离开这里,不知道去哪里。在生存和尊严之间,他们选择了生存。如果流浪汉是能留在禁闭之城的最后办法,做个快乐的流浪汉就是唯一选择了。工厂、办公室、医院、旅馆、商店,都不愿意接受流浪汉。他们跟流浪汉之间隔绝了一道不可跨越的壕沟。
第一天,天气放晴。我们身上都湿漉漉地。太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我们身上的水汽慢慢蒸发掉了,感受到一阵阵的暖意。有人开始咳嗽。有人浑身发抖,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我们走上前去,问他需要什么,他指着酒瓶。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伙再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在太阳的照射下,身体慢慢变冷。我们就这样,又失去了一位同伴。有人哭起来,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像喝水。
远处,某个穿着带兜帽风衣的人,露出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们这群人。她似乎有意要走过来,却一直在犹豫。她不停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我试着走过去。我不想做任何事,只想告诉她,赶紧离开,我们这群流浪汉不好惹。走到她面前,我看见了这张熟悉的脸。不管怎样,我们曾恩爱过。
“其实,那天我发现你了。我没有说出来,一直等机会出来找你。我没想到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女人说道,“你这样子,要怎么办哦。”
我催促女人赶紧走开。我几乎是朝她吼“你滚”。我不想她在这里受到什么伤害。看着女人匆忙离开的背影,我心里默念着: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